番外三 孫鬱可

原來她還是好想念

“可可姐。”思敏湊過來,碰了碰我的手臂,附在我耳邊說,“你有沒有覺得我姐最近不太對勁?”

我眨了眨眼,沒說話,她又過來拽我的袖子,神神秘秘地說:“我感覺她真的很奇怪,一下哭一下笑的,你說她是不是失業了?”

我跟她這小腦袋瓜當然沒想到一塊兒去,但我也當然不會告訴她真正的原因。

我隻是摸了摸她的頭發,讓她好好打球,別想些有的沒的。

她一臉哀怨地看著我,用眼神怪我明明知道原因,居然不告訴她。

我覺得在背後說人家的私生活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所以直到她離開我也扛著壓力沒說,畢竟和徐老師分手這件事,還是由小湉自己來告訴思敏比較好。

那時候思敏滿心盤算著她姐姐是不是失業了,我滿心遺憾著好好一對情侶就這麽勞燕分飛,誰都沒有想到小湉不太對勁的真相。

也是,畢竟誰能想到死的人還會再活過來。

我沒見過這個人,但我曾經聽思敏說起過他。按思敏的說法,那個叫“寧凜”的男人死的時候她年紀還小,應該是記不得太多事情的,但她說到他,還是有很多話講。

她說:“大寧哥哥是個很不正經的人,他家裏隻有他和小寧哥哥兩個人,小寧哥哥不愛讀書,他也不愛讀書,他有時候逃學,有時候打架,還被叫去派出所過。總之,老街的人都不太喜歡他,我媽也不太喜歡他。”

我覺得不可思議,混混一樣的男孩子,小湉看上他什麽?

思敏又說:“但他唱歌很好聽,經常抱著吉他唱歌給我們聽。還有他拳頭是真硬,從街頭打到街尾,明明就是鬥毆,非說是男人靠拳頭打天下,不過他也勒令那些小霸王不許欺負我和我姐。而且他雖然又逃學又打架的,竟然也考上警校了,我們老街之前還從沒人考上過警校……”

她說著說著,忽然長長歎了口氣:“本來一切都好好的,我姐考上大學後,我媽都半推半就地同意他倆的事情了,可他怎麽就……”

我從思敏的語言裏,一筆一筆勾勒出一個非常生動的形象——少年瀟灑隨性,自由如風,個性棱角分明,愛恨也格外分明。

他沒有被命運眷顧過,卻也從未屈服於爛泥般的命運。

可他死了。

可他怎麽就死了。

這樣一個活得縱情恣意的人,死得卻很不體麵。

寧凜死的第一年,小湉就像丟了魂一樣,情緒變得很不穩定,時哭時笑,有時還會莫名其妙發脾氣。

小湉把寧凜安葬,把一件紅色的球衣掛在自己的衣櫃裏,按部就班地讀書、生活,一切都和以前沒什麽不一樣。

可思敏卻和我說,她偷偷看到過,有天晚上小湉抱著那件球衣泣不成聲。

那件球衣是誰的,小湉沒說過,但答案不言而喻。

思敏告訴我:“姐姐覺得大寧哥哥把她丟掉了,像丟垃圾一樣。”

她的話其實不完全對,這其中不隻是埋怨,應該還有自責。

之前在國外的時候,小湉曾經和我說,她出國前和男朋友大吵了一架,她親口對他說,要他別再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沒想到,他真的再也沒有出現。

她以為的拈酸吃醋說的氣話,成了他們死別前的最後一句話。

這是她過不去的心結,她沒辦法原諒自己,也沒辦法原諒寧凜。他瀟灑地一走了之,隻留給她一把灰,就這麽簡單潦草地交代了他們之間的結局。

隻剩下她一個人,困於舊人舊事,生不如死。

寧凜死的時候,小湉看上去心都碎掉了,總說他沒有死,仿佛鉚著勁兒跟這個世界做對抗。我、匡阿姨還有思敏三個人隻好不分晝夜輪流看著她,生怕她做出什麽傻事。

這麽做的結果是,她總算願意開始好好生活,雖然看起來有點逞強有點勉強,但至少重新開始了。

後來我們又小心看了一陣,發現小湉除了晚上會抱著球衣哭以外,精神看起來已經好轉許多,我們放心下來,生活開始按照原有的節奏往前。

小湉也漸漸很少提起寧凜,有時不小心提及,也從傷心欲絕變成沉默,仿佛已經接受了他死亡的事實。

然而第三年的時候,出了一個意外——小湉出車禍了,摔進了湖裏。

不算很嚴重,和身上的傷比起來,她的精神看起來才更值得擔心。

她拉著我的手,就像拉著一根救命稻草。我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渾身發抖,但是眼神狂熱,透露出極端的期待和彷徨。

“鬱可,我看到他了。”

我一愣,沒反應過來:“誰?”

“他。”她抓著我,手背上青筋凸起,眼底紅紅的,“寧凜。”

她一遍遍重複地說:“我真的看到了,是他,我覺得一定是他。”

我拗不過她,隻好去找附近的監控。但監控裏根本沒有人,除了她自己。

我把手機裏的視頻放給她看,看著她從充滿希冀到失落,再到抱著希望看第二次,然後再是失望,最後絕望,臉色徹底灰敗下去。

我看著她這個模樣,突然感覺她有點可憐。

我以前總覺得,“沒心沒肺”和“糊裏糊塗”都不是好詞語,人要是活得太薄情,稀裏糊塗就過完一生,跟一根木頭、一杯水有什麽區別?

但我現在卻由衷地認為,糊塗也蠻好的。

一個糊塗的人,糊弄著糊弄著,就能把自己的悲傷糊弄過去,她或許不會再有極致的喜悅和心動,但也不會有極致的悲傷和崩潰。

怪不得有人說,人生難得糊塗,與其日複一日和悲愴的情緒做鬥爭,還不如做一塊無動於衷的木頭。

“小湉。”

她沒有出聲。

我彎下腰,把她抱在懷裏,在她背後拍了拍。

我那個時候不知道我說的話有多麽殘忍,我隻是希望她不要再強求。我抱了抱她,對她說:“他已經死了。”

我低下頭:“你自己去領的骨灰盒,你比誰都清楚,他早就已經死了。”

啪嗒!

一滴眼淚掉在我的手臂上,砸出一圈小小的水花。

我噤了聲,一時手足無措。

沉默良久,我放開她,輕聲說:“沒有什麽事情是過不去、忘不掉的,你會習慣的。”

她蜷縮著,肩膀一顫一顫的,淚水無聲地滑出眼眶,一滴一滴順著臉頰滑落。

“我知道,他死了。”她哽咽著說,“可是,可是——”她微微喘著氣,“可是我還是好想他。”

我想了想,不知道該說點什麽,隻好再抱著她拍拍她的背,安慰她:“會過去的。”

她趴在我肩膀上,泣不成聲,肝腸寸斷。

我以為小湉總會好起來的,年少時的愛情總是用力過猛,覺得那就是一生一世,但生命永遠比記憶長,她遲早有一天會忘記這段感情,開始新的生活。

所以當她接受了徐老師的時候,我覺得那就是一個好的開始。

那是匡阿姨去世後的某天,我不知道她死前和小湉到底說了什麽,讓小湉開始願意從那段舊感情裏脫離出來,我隻知道匡阿姨去世那天小湉很平靜,也許是匡阿姨久病在床耗費了小湉太多情緒,也許是寧凜的離開讓她對“死別”這件事不再陌生,總之她很平靜地接受了匡阿姨的死亡。

那天的黃昏特別漂亮,昏黃漸橘的光暈掛在天邊,雲朵一層一層的,慢慢染上了瑰麗的紫紅。我們坐在急救室的外麵,光芒從窗戶落到腳邊,慢慢覆蓋上了手指,再從手指暈到臉龐。

思敏在一邊泣不成聲,小湉呆呆的,一句話也不說。

我看著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就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月光很亮,她抱著膝蓋坐在病**,一次次說著“他沒有死”。

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她整個人都空了下來。

她把匡阿姨和寧凜葬在了一起,彼時寧凜已經去世五年,她終於嚐試著接受了別人。

坦白地說,徐老師是一個好人,不是那種敷衍的好人卡,他是一個符合各種世俗標準的“好人”。

我猜他也知道寧凜的事情,畢竟這樣一位不光彩不體麵,死得還“轟轟烈烈”的前任,要瞞是瞞不住的。

但他從來不會在小湉麵前提及,隻是偶爾他會玩笑般抱怨,說小湉對他不夠上心。

他每說一次,小湉就會道歉一次,次數多了,他也就不提了。

這真的怪不了任何人,我也沒辦法為小湉解釋。說她對徐老師不上心嗎?可她明明對待徐老師很專心,我看得出來她有在努力擺脫過去,有在試著和徐老師好好開始。可要是說她對徐老師是上心的,這句話連我都不是很認同,我隻能悄悄和徐老師說,小湉性格就是這樣,對什麽事情都是淡淡的,讓他別太在意。

徐老師接受了我的這個說法,他們在一起了三年。

我覺得有點愧疚,因為我騙了他——我還沒忘記當年第一次見到小湉,在出國進修的飛機上,她那時候談起自己的男朋友,那副神采飛揚的模樣,和現在完全無法相提並論。

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果然,三年後他們還是分手了。

這三年來,我、小湉或是其他人,我們從來都沒有在徐老師麵前提起過“寧凜”這兩個字,但他不知道為什麽就牢牢地記住了這個人,又一次狀似無意地問了思敏。思敏和我那時候都還不曉得他們已經分了手,尤其思敏,傻乎乎的,沒什麽防備就全說了。

“姐姐就是對大寧哥哥太好了,所以他才總纏著她,纏著纏著就纏習慣了。”

徐老師有些牽強地笑了笑,說:“是嗎?”

思敏點點頭:“是啊,他就是這樣,很黏人的,總纏著姐姐不放。高中是這樣,去讀警校了還是這樣,還總威脅我,說我姐是他一個人的,讓我別總跟著他們,自己去一邊兒玩去,現在想想他那時候憑什麽這麽霸道嘛……”

她說個不停,徐老師的笑容越來越淡,險些掛不住。

等思敏終於意識到哪裏不對,停下不說了,他才抬起頭,露出一貫的溫柔微笑,用陳述的語氣輕聲說:“原來你們都沒忘記他。”

思敏有些無措,訥訥著不知怎麽接。

徐老師也不需要她接話,搖了搖頭就走了。

沒過多久,小湉告訴我,他們分開了。

我覺得惋惜的同時又覺得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如果一個人的存在感強到用最鮮活的八年都沒辦法磨滅,那這輩子其實也沒必要再進行無謂的抗爭,順從自己的本心,去記得他,去思念他就好。

唯一可惜的是,那個人已經死了。

可某一天,我坐在地毯上用平板電腦看劇,看著看著,忽然看見小湉從門口衝了進來,從房間裏提了個牛皮紙袋,又飛快地衝了出去。

那紙袋裏一晃而過的紅色很眼熟,分明是那件球衣。

我叫了聲小湉,跟著她一起下了樓。我看著她把球衣丟到垃圾桶,又撿出來,緊緊抱在懷裏哭個不停。

我沒有上前,那一瞬間我好像又看到了她心上流血的傷口,汩汩的鮮血從心髒流到眼眶,全都變成了眼淚。

八年了,這件紅色球衣還好好地安置在她的衣櫃裏,和她的心傷一樣,好好地被存放在身體最深處的角落,從來沒有一刻真正痊愈過。

但我現在已經沒辦法再上前,再對她說出一句“他已經死了”。

這五個字的分量太重,重到我完全說不出口。

我一直看著她,看著她從哭泣到無聲流淚,就像在看那年醫院裏的她一樣。

從前我認為,年少時的愛情就是一場燦爛的煙花,無論是誰見過最絢爛之後,縱使驚豔,也總會遺忘。

可我沒想到,真的會有人捧著煙灰,站在廢墟裏,走不出來,也不許別人進去。

原來她還是好想念。

想念那個再也回不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