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程寄餘

我永遠忠於我的理想與職責

其實比起江喻後來遇到的寧凜,程寄餘是個顯然要中規中矩許多的人。

這種中規中矩,具體表現在作為學生的身份上,就顯得他身上“踏實”“勤懇”“自律”的標簽極重。

沒有老師會不喜歡這樣的學生,江喻自然也喜歡程寄餘。那會兒大一新生剛進來,個個野得很,學校照例搞封閉式軍訓,幾乎所有學生都或多或少有些怨言,唯獨程寄餘是個例外。

他認認真真地訓練,不遲到、不早退、不抱怨,放在一群野狗裏,像頭辛苦耕耘的老黃牛。

江喻注意到他是水到渠成的事兒,不過在此之前對他產生印象,並不是因為軍訓。

他們的交集源自於寮州刑事警察學院的錄取通知書。

程寄餘來報到時,那張薄薄的紙軟軟地塌在他手上,被水浸泡得十分脆弱。他捧著它就像捧著一道聖旨,戰戰兢兢地問麵前的江喻:“老師,這還能算數嗎?”

這當然能算數,但江喻很不解,他問程寄餘:“你拿這通知書幹什麽去了?”

程寄餘於是開始解釋這通知書的遭殃經過。

在他的敘述裏,江喻知道了,錄取通知書之所以從一張紙變成一團“聖旨”,是因為他去管了場閑事。

那天程寄餘從家裏出發,漫長的車流堵得看不見盡頭,他擔心會耽誤報到,索性自己背著包,拖著行李箱從高速路口往學校趕。

去學校的路上,他碰著了一個要自殺的男生。

那男生穿著校服,麵容稚嫩,尚餘了些孩子氣。程寄餘經過的時候,他正站在拱橋上走來走去,沒一會兒,腿一抬,撲通就往下頭的湖裏跳了。

周圍人發出陣陣驚呼,橋上迅速聚攏了許多人,男生在湖裏浮浮沉沉,咕咚咕咚冒泡,岌岌可危。

程寄餘當下想也沒想,把行李箱一丟,包都來不及卸就紮到湖裏去了,好在湖水不深,他連拖帶拽地將男生弄上來,兩人躺在地上大口喘氣。

他還記掛著男生的安全,看男生閉著眼睛躺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呼吸,活像條脫水的魚,他心懸了起來,抬手拍拍男生的臉頰,俯身想要湊近查看下男生的情況。

男生驀地睜眼,見他離自己就幾厘米,抬手把他格擋住,滿臉驚悚:“我不需要人工呼吸!”

程寄餘坐了起來。

男生自己吐了兩口水,靠他身邊挨著坐下,晴光照得天際萬裏無雲,他們坐了一會兒嫌熱,又挪到樹蔭底下去了。

程寄餘把自己行李箱推過來,讓男生坐箱子上,他自己找了塊石頭坐下。

這會兒離報到時間不遠了,但程寄餘忽然就不急了,他覺得給祖國花朵做思想教育這件事兒更加茲事體大。

他問男生:“你為什麽想不開?”

男生拍著手裏還往下滴水的手機,眼皮都沒抬起:“誰跟你說我想不開?我手機掉水裏去了,想下去撈來著。”

程寄餘苦口婆心:“你自己不會遊泳還往下跳,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手機再重要也重要不過你的生命,生命隻有一次,沒了就是沒了……”

男生打斷他:“停停停!說什麽呢你,誰不會遊泳了?老子水裏長大的好嘛。”他抓了抓濕透的頭發,甩了甩水珠,像條小獅子狗,“本來我都遊上去了,誰想到你突然撲下來,差點給我撲騰傻了。真是的,要你多事?”

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程寄餘搖搖頭,沒再搭話。

男生把手機摁來摁去,一點反應都沒有。他皺眉暗罵了一聲,餘光瞥到正在擦書包的人,眼神一亮:“兄弟,手機借我用下吧。”

莫名其妙被搭肩,又莫名其妙被叫兄弟,程寄餘哭笑不得,他把自己的手機從濕漉漉的書包裏掏出來,舉給他看,意思是他的也不能用了。

男生訕訕地癟嘴,眼一轉,看見他包裏錄取通知書的一角,起了興致:“哎,你這是啥啊?”

程寄餘把通知書拿出來,這會兒已經軟成團了,他小心翼翼地展開,撫平上麵的褶皺。

男生腦袋靠過來,一字一句地念:“寮、州、刑、事、警、察、學、院。”他呆了呆,唰地抬起頭,“你是警察?”

程寄餘把通知書謹慎收好,糾正他的說法:“還不是。我才剛考上,今天第一天報到。”

“那以後總是了吧?”

他問這話純屬隨口搭腔,沒想到程寄餘卻篤定地點點頭,萬分鄭重道:“肯定的。”

“哎。”男生衝他笑了笑,移開視線,看著平靜的湖麵,喃喃道,“挺厲害啊……”

真厲害,厲害到讓人羨慕。

不用被人鄙夷,不用被人戳脊梁骨,更不用被人同情或憐憫。

能站在陽光下堂堂正正地接受別人的敬仰,能做好事不用被別人覺得另有所圖,能配得上自己想要的一切。

程寄餘把包背好,低頭看了眼男生。

男生比他矮了點,穿著某某中學的校服,那學校離寮州有些遠,不知道是怎麽跑到這裏來的。

男生察覺他的眼光,埋頭一看,了解了。

他把校服袖子擼上去,很直接:“我不想讀書了,所以逃學了。”

程寄餘本來都要走了,聽他這麽說,立刻停下腳步。

“你家在哪兒?”

“A市。”男生報了個地名,“就那後頭的老街。”

“從A市跑到寮州?”程寄餘想不明白了,失笑,“你這逃學逃得有點遠啊。”

男生漫不經心:“隨便晃晃啊,再說老子是浪子,浪子可不得浪跡天涯。”

程寄餘說:“你早點回去吧,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都說了逃學了,你聽不懂人話?”男生撇嘴,嘴硬道,“我反正不想讀了,讀個屁!又沒人拿我當一回事,我讀給誰看?而且我估摸著我也考不上什麽好學校,沒意思,趁早拉倒。”

“不想讀書你想幹什麽?”程寄餘不經意地說,“當流氓?收保護費?”

男生臉色一沉,往上擼起袖子:“你說誰流氓?你信不信我揍你?”

程寄餘啞然,他沒想到男生會這麽敏感。

程寄餘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就算這人身上的流氣再重,也不該用這種語氣對他進行評判。

程寄餘很認真地跟男生道歉,說對不起。

男生大剌剌的,顯然還是有些不忿:“你是警察你了不起唄,看不起我就看不起,我都習慣了。”

他的語氣說來輕鬆,程寄餘聽著隻感到心酸。

程寄餘提著箱子:“我沒看不起你。”

男生吹了聲口哨,吊兒郎當:“哥們兒,這就虛偽了啊。”

程寄餘看了他一會兒,看得男生越發不自在,然後低沉著聲音說道:“小子,懦弱的人才用逞凶鬥狠當偽裝。”

他把箱子放下,打開,從底下的暗袋裏翻出一本招生手冊,遞給男生。

封麵上是紅白暈染的底色,“寮州刑事警察學院”幾個字大大的,占了一半的紙頁。

“這本招生手冊送你,你如果有興趣的話,我會在寮州等你。”

男生把手冊接過,隨手翻了翻,哼笑道:“你看我像是考得上的樣子嗎?”

程寄餘:“像。”

男生愣住。

程寄餘抬手,輕輕摁在男生的肩膀上,他很瘦弱,掌下骨骼感明顯,就像一棵還沒長大的小樹。

“先到正軌,再想未來。”

他隻是一棵小樹而已。

但總有一天,他會成長為一棵參天大樹,為別人遮風避雨,無懼風雨雷電,用自己的力量庇護一方。

而他能做的,就是在這棵樹成長的過程中,盡自己的一份力量讓它不要長歪,讓它根植在正義的土壤,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

“我相信你。”程寄餘低頭將書包扣好,看了眼時間,發現快要遲到了。

他擔心趕不及報到,拽著行李箱跑得飛快,朝後放開嗓門吼上一句:“我在寮州等你——”

男生在後頭追了幾步,沒追上,衝他喊:“喂,我姓寧,你叫什麽名字啊?”

回答他的隻有路麵上短促的喇叭聲。

“等我考上寮州警院,我去找你啊!”

男生在樹下揮動雙臂,身影漸漸模糊成一個小點。

“你等我去找你——”

車流一波接一波,溫度越來越高,層層熱浪席卷而來,很快吞沒了他的聲音,使之難以尋覓。

唯獨清風記得這年少的笑言,將聲波送了很遠很遠。

流氓的,無賴的,不懂事的小孩。

善良的,正直的,有信仰的學生。

尚且年少的初中男生以為,這趟從老街到寮州的短途旅程隻不過是一次慣常的離家出走,他不知道,他在這裏遇到的其實是一場顛覆了他人生的龍卷風。

狂風裹挾著命運的滔天巨浪滾滾而來,而彼時他站在幹淨的德克薩斯之上,根本不會料到,這一生直到盡頭,他都沒有再見到過那隻扇動了他命運的翅膀的蝴蝶。

這一年這一天,碧空如洗,驕陽似火。

少年在放學的午後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猝然遇到一隻停在自己肩上的蝴蝶,他用手捉來,得意地捧著給住在對樓的小妹妹看,小妹妹碰到蝴蝶,笑得很甜,像一顆甜蜜多汁的小葡萄。

風吹過長街,吹過樓道,吹進窗戶縫隙,吹得放在桌上的手冊不斷翻動,嘩啦作響。

扉頁上,幾行方正宋體小字躍然紙上——

我將用我的一生維護社會安穩,保護人民,捍衛正義。我永遠忠於我的理想與職責,並為此付出、奉獻及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