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匡思敏和姚起東

反正來日方長

1

匡思敏再見到姚起東,是在她高考後的那個暑假,還是在派出所裏。

是的,還是。

雲桐派出所的警員叫小景,對這個“高妹”非常有印象,她一進來他就興致勃勃地圍上去。

“喲,熟客呀。”小景樂嗬道,“這回叫你姐還是叫你姐夫?”

匡思敏醉得腦子發暈,尹曉楠在一邊嘰嘰喳喳瞎叫喚,吵得她頭疼,但小景一提到匡語湉,匡思敏刹那清醒過來,皺眉道:“我又不是小孩。”

小景笑眯眯地看著她,神情很親切,但大有“不叫家長絕不善罷甘休”的意味。

匡思敏瞪著眼,沒辦法,隻好憋屈地拿出手機,但她留了個心眼,沒打給匡語湉,而是打給了寧凜。

雖然她和這個姐夫的感情也算不上很好,但他身上有她最欣賞的優點——嘴嚴。

寧凜的聲音聽起來懶洋洋的,他前幾天生了病,被她姐強製留在家裏休養,這會兒還有點有氣無力。

他在電話裏答應得很痛快,讓匡思敏在派出所裏等著,他馬上就來。

匡思敏於是乖乖在派出所大廳裏等著。尹曉楠喝多了酒,鬧了一通,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她不想睡,就搬了把椅子坐下,小心地把髒了的裙擺抱在懷裏。

小景給匡思敏拿了包紙巾,讓她把裙子上的奶油、橙汁、啤酒擦一擦。

匡思敏道了謝,揪起裙擺,紗網質地的料子上黏糊糊的,她擦了兩下,手指也越發黏膩。

她把餐巾紙揉成一團,暗暗罵了一句。

不多時,派出所外傳來一陣摩托車轟鳴聲,門被人從外推開,帶進一陣惱人的熱風,一個穿著警服的男人從門外走進來,身影逆著日光,看不清麵貌輪廓。

小景一見他,立刻迎上去叫了聲“姚隊”。男人看著沒什麽耐心,隨意應了聲,抬手將他往旁邊推了推,目光在鬧哄哄的大廳裏轉了一圈,沒找到自己想找的人。

大廳裏擠滿了人,基本都是籃球隊那幫運動員,個個身高過人,他個頭一米八二,不算矮,但擠在這當中,要找個人還得費勁伸長脖子張望。

小景見他眼神四處搜尋,忙問:“姚隊,你找誰呢?”

姚起東“嘖”了聲:“一女孩。”

小景回頭一看,這裏一半都是女的。

姚起東抓了把自己的頭發,三兩下就揉得有些亂,他想了想,又說:“個兒挺高。”

小景無奈地說:“姚隊,你看來這兒的這一幫哪個是矮的?整個大廳裏就我倆最矮。”

姚起東一拍他腦門:“你就你,別扯上我。”

小景嗷一嗓子護著腦袋,正要抱頭鼠竄,被姚起東一把揪住領子拉了回來。

小景欲哭無淚:“姚隊,你到底找誰呀?”

“一女孩,年紀不大,個兒高腿長。”姚起東挑眉,略一思索,“還挺好看的。”

小景滿臉不可思議:“你泡妞泡到派出所來了?”

姚起東又要抬手,被小景一把抱住了胳膊。姚起東嫌棄地推開他肩膀,無語道:“少想些有的沒的,我是人家長,來接她回家的。”

小景鄙夷地“嘁”了一聲,明顯不信。但姚起東說到好看,他腦子裏倒是立刻閃過了一張臉,不僅在運動員裏長得算還不錯,放普羅大眾裏也是一清麗耐看的小美女。

他用手肘捅了捅姚起東,指著某個人,湊近問:“姚隊,你看看,那妹子是你要找的人不?”

姚起東的視線順著小景的手指延伸,穿過人群,落到端坐在角落的匡思敏身上。

他放開小景,點點頭:“還真是。”

姚起東快步走過去,在匡思敏身前站定。

“喂。”

匡思敏本來垂著頭,手裏揪著裙擺,視線中忽然出現一雙長腿,她呆呆地仰起頭,對著眼前的臉辨認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這個穿著警服站在自己麵前的人是姚起東。

他是她姐夫寧凜的兄弟兼同事,自然也是警察,穿著警服沒什麽稀奇,稀奇的是他就這麽出現在她麵前,還彎下腰,將她從椅子上拉了起來,對她說:“還能走路嗎?”

匡思敏抱著自己的大長裙,傻傻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到底能不能?”

匡思敏捂著自己的腦袋,剛才坐著還好,現在一站起來,才發現酒精已經讓世界顛倒了個個兒,她看什麽都不清楚。

“唔……不知道。”

她醉得顛三倒四,身上酒味很濃,姚起東總算明白寧凜電話裏說的“有點不對勁”是哪裏不對,他無奈地搖搖頭,低聲歎道:“你可真麻煩。”

他退後幾步打量她。

匡思敏今天穿了一件一字肩禮服裙,裙子從胸口到裙擺顏色呈黑白漸變,裙擺很蓬,被她繞了幾圈抱在懷中,腳下穿著雙很高的黑色細高跟,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小腿。這一身不像籃球運動員,更像個高挑的模特,站在姚起東麵前,比他高了大半個頭。

匡思敏暈乎著,穿著高跟鞋搖搖欲墜,險些要摔倒過去,一隻有力的手忽然伸了過來,徑直拉過她的手臂,轉身俯下腰背,將她整個人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姚起東隔著裙子握住了她的膝蓋,屬於男性的陽剛氣息透過警服傳到她的鼻尖,她下巴擱在他的頸窩裏,聽到他低低地說了一句:“走了,醉鬼。”

身上的醉鬼瞪著眼看著眼前的男人,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你不是我姐夫,你是誰啊?”

姚起東:“你家長。”

“我家長?”匡思敏茫然道,“我哪個家長?”

姚起東側過頭,對她微笑:“你大爺。”

她“啊”了一聲,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睛,眼瞳黑亮,雖然醉了,但有股渾然天成的嬌憨。

“你和我姐夫有個朋友長得好像,越看越像。”匡思敏瞅著姚起東,跟高度近視的人費勁分辨景物一樣,“但他長得沒你高,也沒你帥。”

姚起東懶得跟喝醉酒的人計較,背著她越過小景,慢慢地往派出所門口走去。

門被推開,所長從門外拐進來,第一眼沒看清姚起東,見他穿著警服,以為是所裏哪個年輕警察,皺了皺眉,喝道:“幹什麽呢?說了讓叫家長,你把人家背出去做什麽?她家長呢?來了沒有?”

姚起東抬起頭:“這兒呢。”

所長看著他,“哎喲”一聲:“起東?你下了班怎麽跑我這兒來了?”

姚起東往後微微扭頭:“來接我閨女。”

所長笑了:“閨女什麽閨女?你個兔崽子,少拿我開涮。”

姚起東也跟著笑,所長又問:“這女孩她家長呢?”

“不是在你跟前嘛。”

所長:“你是個錘子的家長,我又不是沒見過西西。老實說,是不是女朋友?”

“真不是。”姚起東搖頭,“兄弟家的妹妹,他有事走不開,托我過來領人。”

匡思敏趴在他背上,適時打了個酒嗝,關心道:“西西是誰?”

姚起東:“我妹妹。”

匡思敏:“你妹妹叫西西,那你叫什麽?東東?”

所長樂不可支:“妹子你可看仔細了,到底認不認識他是誰啊?別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呢。”

“賣我?你嚇唬誰呢。”匡思敏一手揉了揉鼻子,沒心沒肺道,“他還沒我高。”

一萬句髒話已經到了嘴邊。

出了派出所,姚起東徑直走到摩托車邊,把匡思敏放下,自己跨步上車,拍拍車座:“上得來不?”

匡思敏乖乖地“嗯”了一聲,把裙擺往上提了提,露出了雪白的大腿和小巧的膝蓋骨,然後以一種非常豪邁的姿態,踩著高跟鞋一抬腿就坐了上去。

然後,她轉頭注視著他,黑亮的眼裏一閃一閃。

姚起東疑惑地看著她。

她專注地回望。

半晌,姚起東反應過來,神色無奈地看了她一眼,豎起大拇指:“你真棒。”

匡思敏得意地衝他嘿嘿笑,笑到一半,一個酒嗝上來,她“唔”了聲,用手捂著嘴,眼睛紅紅的,胸口一起一伏。

姚起東嚇了一跳:“你到底喝了多少,醉成這樣?我警告你啊,這位大小姐,你要是敢吐我身上,我就讓寧凜把你給涮了。”

匡思敏放下手,隻傻傻地笑:“我才不會呢,看你嚇成什麽樣了。”

姚起東咬牙切齒:“你最好是。”

她嘻嘻哈哈,聲音含含糊糊,捏著他的製服下擺:“我能抱著你嗎?”

姚起東戴上頭盔,悶聲道:“隨便你。”

匡思敏得了首肯,放心地伸出手。兩條手臂攀在他的肩膀上,手指牢牢鉗住他。

夏浪翻滾著,風在樹梢**起回聲,摩托車發動,轟鳴聲過後,年輕的警察載著穿禮服的女孩揚長而去。

匡思敏這一覺睡得挺好,沒有醉酒後的頭疼,身上也是一股幹淨的味道,她抱著被子在**翻了個身,大腿在絲滑的床單上蹭了蹭。

咦?

這不是她的床。

匡思敏一下驚醒,唰地坐起來。

她毛骨悚然地打量周圍,很大的一間臥室,整體色調偏冷。臥室裏放著一張床、一個床頭櫃、一張懶人沙發,沙發上扔著幾件T恤,看款式都是男款,其他什麽都沒有了。

宕機了一晚上的腦袋終於開始啟動,她慢慢回憶起昨天發生了什麽事。

她畢業了,高考結束以後隊裏搞了個畢業派對,每個人都盛裝出席,她和尹曉楠在派對上喝多了,迷迷糊糊的,然後不知道是隊裏哪個人起的頭,有人開始砸酒瓶,動靜鬧得很大,警察也來了……

再然後,有個男人來接她回家……

匡思敏起床,光著腳在屋裏晃悠了一圈。她看到自己身上已經換了一套居家服,那套髒兮兮的禮服不知去了哪裏。

她心裏有些不安,打開房門往外走去。

剛下樓,就看見偌大的客廳裏,一個高大的男人正窩在墨綠色的長沙發上,蹺著腿拿手機打遊戲。

遊戲電子音一陣接一陣,匡思敏蒙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對姚起東,她算不上熟也算不上不熟,一時拿不準他的脾性。她躊躇著站到沙發邊,不安地叫道:“哥。”

姚起東手指不停:“叫大爺。”

匡思敏不吱聲了。

姚起東一局遊戲打完,抬頭看了一眼匡思敏。她身上穿的一整套的灰色衣褲,腳上沒穿鞋,白嫩嫩的腳丫子踩在大理石地麵上,腳趾蜷著,圓潤可愛。

他沉默了一瞬,抬腿把腳上的拖鞋踢給她:“臥室門口有拖鞋,沒看見?”

匡思敏把拖鞋套腳上:“這是你家?”

“嗯。”

“我為什麽會在你家?”

“昨天你喝醉了,阿凜拜托我來接你。本來要帶你回家的,結果你家沒人,打電話給阿凜和你姐都沒打通,就把你帶我這兒來了。”姚起東說,“衣服是阿姨幫你換的,阿凜他們估計在醫院。”

他說話用詞很簡潔,三言兩語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匡思敏心想,應該八九不離十,她姐夫身體不好,隨便生個小病就要被她姐拉著住院觀察,上醫院比上班還勤快。

“喂。”

姚起東看她筆直地站在自己麵前,垂著腦袋跟小學生似的,放下手機往邊上一讓,騰出空位,伸手拍了拍。

“杵那兒幹什麽,罰站呢。”

匡思敏坐下來,耷拉著腦袋半靠在沙發上,幹巴巴地問:“我那條裙子呢?”

“我叫人拿去店裏洗了。”

匡思敏“哦”了一聲,又問:“很貴吧?”

姚起東似笑非笑:“你那裙子更貴吧?”

匡思敏噤了聲,那裙子是她租來的,為了裝點下門麵,的確不便宜。

姚起東也不八卦,隻說:“還行,洗條裙子,不算貴。”

匡思敏又“哦”了一聲,心裏斟酌著要怎麽開口。

幾秒後,墨綠色沙發上倒映出一片深色的陰影,匡思敏在襲來的肥皂香味裏抬頭,對上一雙戲謔的眼睛。

“有話就說,年紀輕輕別老憋著,容易得病。”

匡思敏怔了下,感覺血液忽然有些不通暢,整張臉泛起些許不自然的熱度,她心一橫:“我昨天又進派出所的事兒,你能不能別告訴我姐?”

姚起東的姿態懶懶的,盤腿往沙發上一靠,雙手枕在腦後,臉上還是掛著那種吊兒郎當的笑,他長長地“哦”了一聲:“想讓我保密?”

匡思敏啄米似的點頭。

“封口費呢?”

匡思敏不解地看著他。

“我這張嘴可不便宜。”姚起東勾著唇,笑得有點兒壞,“你打算怎麽收買我?”

匡思敏覺得不可思議:“你不是警察嗎?”

姚起東一點頭:“我是啊。”

“那你還敲詐。”

姚起東笑得有點輕佻:“知法犯法不是挺刺激嘛。”

匡思敏盯他半晌:“行,你說吧,你要什麽?”

姚起東看著她這副舍身就義似的模樣,有心逗她。

“我要什麽?讓我想想……我好像什麽都不缺,不過吧——”他拿了根煙點燃,銜在嘴裏,吞吐兩口,故作苦惱,一番沉思後才慢悠悠道,“我媽她好像缺一個兒媳婦。”

匡思敏眨了一下眼睛,沉默了。

時間一秒兩秒過去,氣氛正要往尷尬的方向發展,她忽然抬起頭,滿臉抱歉地對姚起東說:“對不起,我不想找個比我矮的。”

匡思敏比了比他倆的腦袋頂,欲言又止:“我一米八八,你就隻有……”

“咳!”

姚起東一口煙險些嗆在喉嚨裏,咳了兩聲,鼻腔跟火燒似的。

匡思敏很不好意思地看著他:“真的不行,這是底線。”

姚起東叼著煙,目光不由自主往上,瞧見她腦袋頂,心裏隻有一個想法——

小丫頭片子。

這時,門忽然被人從外麵敲響。兩人同時回頭,姚起東站起來,說了句“應該是西西”,就走到門邊,擰著門把準備開門。

匡思敏一個箭步衝上來,背抵著門,不肯讓他開。

“你還沒答應我。”

姚起東撥著她的肩膀,撥不動。

這姑娘勁兒真大。

門鈴聲一聲一聲就跟催魂似的,姚起東很無奈:“你先讓我開門。”

匡思敏低頭看他,語氣放低了些:“你答應我吧,大不了我請你看電影。”說完,她還抬手在他肩膀上摁了摁。

姚起東這時候真是恨死自己的一米八二,但凡他再高那麽一點兒,也不至於氣勢上生生就矮了一截。

門外姚行西久久等不到門開,不按門鈴了,改成拍門,一掌一掌跟練氣功有得一拚,力道隔著門傳到匡思敏的背後。

“哥?哥!東東?東東開門!”

姚起東長歎口氣:“行行行,答應你了!你快讓開,再不讓我妹能把門給拆了。”

匡思敏得了允諾,笑著讓到一邊。

姚起東剛把門開了條縫,姚行西都還沒擠進來,匡思敏倒像魚一樣刺溜鑽了出去,一陣風似的掠出門,邊跑邊回頭大喊:“我過兩天來找你看電影!”

姚起東好氣又好笑,追了幾步後感到有些不對,停下,轉頭,看到站在門外的姚行西,她呆呆地指著匡思敏離開的方向,瞪起八卦的雙眼:“這?”

姚起東快速道:“日行一善。”

姚行西眼睛一亮:“女的!”

姚起東隱隱有些頭疼:“你看錯了。”

“她還穿著你的衣服!”

“男女同款,撞衫了。”

“她說要找你看電影!”

姚起東麵無表情:“其實她是電影院過來賣票的,你信嗎?”

2

姚家有軍警背景,姚爺爺是軍人,姚父是重案組刑警,姚起東受影響,從小就立誌當一名人民警察。

姚媽對此樂見其成,隻是在姚起東十六歲那年又生下了姚行西,美其名曰反正姚起東以後做了警察,肯定一天到晚不著家,還不如趁年輕再生一個,免得她守完爹的活寡又做望子石。

不得不說,姚行西從小活潑,天性外放,小嘴一刻都停不下來,的確是居家解悶之良藥。

這天是兄妹倆回姚家老宅的日子,一進門,姚行西就直接撒丫子躥上樓梯,扯著脖子喊:“爸!媽!著火了!著火了!”

姚媽正躺在二樓的臥室**敷麵膜,驚得一躍而起:“哪兒?哪兒著火了呀乖乖?”

“老房子著火了!”姚行西扯著嗓子喊,“東東了不得了,他泡到妞了!”

常年為兒子的婚戀事業發愁的姚媽一聽,人未到聲先到:“妞?真的假的,什麽樣的妞呀——”

姚行西拱手在嘴邊做喇叭:“不知道呀——”

姚媽:“長得怎麽樣?”

姚行西依著第一印象答:“漂亮!腿長!年紀小!”

這簡直太符合姚媽的審美了:“乖乖,還有呢?”

姚行西回想,一拍手:“比我哥高!”

有完沒完了。

沒完。

姚行西拖著聲音,一字一頓:“高——好——多——”

“哎。”姚起東出聲,“也沒有高很多,就六厘米。”

姚媽從臥室探出頭,手掌大拇指和小指豎起,比了個“六”,驚歎:“我的乖乖,高這麽多啊。這閨女吃什麽長大的?”

姚起東解釋:“你們想什麽呢?她隻是我朋友的妹妹,才十九歲。”

姚行西唰地轉頭,一臉鄙夷:“就比我大兩歲?東東你個不要臉的,老牛吃嫩草!”

“哎。”姚媽扒著臥室門,很不滿意姚行西這個說法,糾正道,“什麽老牛不老牛,你哥才幾歲,怎麽就老啦?你說你哥老,你媽我豈不是更老。”

“這不一樣,他比人家大十四歲呢,還不老?”

姚媽瞪圓眼睛:“這叫老驥伏櫪,誌在千裏。”

見鬼了,什麽老驥伏櫪誌在千裏。

姚行西滿臉興趣:“那個姐姐她是做什麽的?長這麽高,是模特嗎?”

姚起東想了想,說:“好像是籃球運動員。”

姚行西一頓,叉腰仰頭,不解道:“你這是什麽癖好,跟籃球杠上了?專往籃球隊裏找女朋友?”

姚起東早年談過一個女朋友,是校籃球隊的,後來因為異地,感情淡去,自然而然地分手,不了了之。

姚起東懶得理她,雙手插袋,順著樓梯上行:“都跟你說了隻是妹妹,愛信不信。”

八月末,南方到了一年中最熱的時候,空氣裏放眼望去熱浪騰騰,晴光烤得大地像一個巨大的烤爐。

匡思敏在球館裏熬了一天,終於等到太陽落山,她洗了澡換上日常便裝,剛要走,就被尹曉楠神神秘秘地攔下。

“我那天好像看到你被一男的背走了。”尹曉楠環著胳膊,“老實交代,那是誰呀?”

匡思敏:“我大爺。”

“你就一個姐姐,哪兒來的什麽大爺。”尹曉楠道,“細節我就不要求交代了,我很民主的,你自己選,是說說你倆共度的那春風一夜,還是談談你們暗度陳倉、奸情敗露的過程。”

匡思敏一指頭點她腦門上:“你想象力別那麽豐富,他隻是我姐夫的朋友,就是一個哥哥。”

“非主流年代,所有奸情都是從哥哥妹妹開始的。”

匡思敏笑起來:“他和我都不是一個年代的。”

“怎麽說?”

“比我大了十四歲。”

“十四歲?我的天,大這麽多?”尹曉楠麵色有異,“看不出來你居然喜歡這種老的。”

匡思敏白了她一眼,不再和她搭腔,留下一句“真的就是個哥哥”,轉身便要走。

“哎,晚上一起吃飯吧?”

“不了。”匡思敏揮揮手,“我要去看電影。”

夕陽落山,正好是忙碌的一天敲響結束鈴的時候。

姚起東自從被調回了A市禁毒支隊,生活比起西南邊陲來講安定了不少。

這天他跟支隊長去了趟司法廳,回來的時候在車上接到了辦公室做內勤的同事饒姍的電話:“姚隊,你快回來了沒?”

“快了。怎麽了?”

饒姍語帶笑意,打趣道:“你孫女來找你了。”

姚起東摸著煙:“搞什麽,我哪兒來的孫女。”

“真是你孫女。”饒姍給他形容,“個子很高,皮膚挺白,眼睛賊大。對了,她剛和小徐聊天,說她是籃球運動員來著。”

姚起東摸煙的手頓了頓。

半晌,他眯了眯眼,手肘搭在車窗邊,瞧著窗外倒退的景色,喃喃說:“還真是我孫女。”

半小時後,車子停在警局門口。姚起東下車,剛進辦公室,就見到匡思敏和小徐、饒姍三個人聊得熱火朝天的場景。

他吹了下口哨,三人齊齊轉頭。

坐在中間的女孩年輕的臉龐著了粉黛,她今天化了個輕複古的妝,唇塗的是啞光棕紅色的唇釉,乍看有些濃豔。

姚起東瞅著,“喲”了一聲,點了點自己的嘴角。

“化妝了?”

匡思敏摸了摸臉,含蓄地點點頭。她今天特地在休息室裏補了妝,期待地問:“好看嗎?”

姚起東神神秘秘的,眯著眼湊近,匡思敏被他弄得不由自主緊張起來。好一會兒,他收回目光,靠近她了些,掩唇低聲道:“這大紅唇,莫非就是魯迅先生筆下所說的,吃了人血饅頭?”

“……”

姚起東笑了幾聲,在椅子上坐下,懶散地托著腦袋,問匡思敏:“你怎麽進來的?”

匡思敏踢著腿,他注意到她穿的是一條黑色民族風熱褲,彩色流蘇在褲沿垂掛而下,襯得一雙長腿越發瑩白漂亮。

“我在門口等你,饒姍姐看到我,問我在等誰,我說你是我長輩,她就放我進來了。”

饒姍捂著嘴吭哧吭哧地笑。

姚起東笑道:“誰是你長輩?我可沒這麽老,你少占我便宜。”

匡思敏輕哼了一聲。

這會兒快下班了,匡思敏今天是帶著目的來的,她頂著饒姍和小徐看熱鬧的目光,拿出手裏的東西,湊到姚起東的跟前:“去不去?”

姚起東一看,是兩張電影票,時間是晚上七點。

姚起東看她:“幹什麽?”

“請你看電影,上次說好了的。”

“有嗎?”

匡思敏捧著票:“你忘了?上回我喝醉了,你收留我,還幫我洗衣服,我們說好請你看電影當報酬。”

小徐嘴巴張圓:“東哥,看不出來啊。”

饒姍卻是一臉向往:“姚隊還會幫人洗衣服呢?現在會做家務的男人是越來越少了,我家那位連醬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

小徐轉頭道:“眼界窄了吧。你別看我們東哥人長得傻大個,其實特居家。”

頓了下,他又把眼神轉到身旁的匡思敏身上,壓低聲音:“不過我也覺得他是瞧人家姑娘好看,這麽一想,又覺得有點猥瑣。”

姚起東飛起一腳:“現在都流行當麵說人家壞話了?一點都不知道避諱正主。”

兩人嘻嘻哈哈地應著,擠眉弄眼要他趕緊下班,別耽誤正事。

姚起東身正不怕影子歪,無視他倆的眼神,把警服換下,穿上常服,跟匡思敏一起出了大門,繞到車庫。

晚霞把天際染成瑰麗的粉紫色,空氣吹來帶著惱人的悶熱,姚起東深吸口氣,把頭盔遞給她:“戴上。”

匡思敏:“你真要跟我去看電影?”

姚起東挑起一邊眉毛:“合著你剛剛是開玩笑呢?”

“當然不是。”匡思敏搖搖頭,“我剛才還以為你不樂意去。”

“為什麽不樂意,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這次是匡思敏第二次坐姚起東的摩托車,她坐到摩托車後麵,捏著他的衣服一角,小心地挨著他。相比第一次,她狀態清醒許多,對兩人之間的肢體接觸不太習慣。

她還想著剛才他說的話,手指不由自主地就伸到自己的唇邊,撫著唇瓣磨蹭。

“別擦了。”

匡思敏一愣。

姚起東把後視鏡一掰,鏡麵正好對著她:“剛和你開玩笑的,別擦了,其實挺好看的。”

匡思敏目光定在他在後視鏡中的半張臉上,對上他的眼睛,放下手,輕哼了一聲,別過臉。

姚起東笑笑:“生氣了?”

匡思敏癟了癟嘴:“我現在發現了,你跟我姐夫就是一路人。”

寧凜小時候也喜歡這樣欺負她姐姐。

姚起東認同地點點頭:“那可不,臭味相投啊。”

他發動車子,俯身騎車,匡思敏猝不及防差點往後仰倒,雙手胡亂中抱住了他的腰。她麵上羞赧,猶豫再三,剛想鬆手,卻被姚起東按著手背,聽見他的聲音從前麵悶悶傳來:“抱著吧,不然危險。”

匡思敏垂眸,片刻後,她緊了緊手臂環住姚起東,雙手勾勒出他腰部流利的線條,風吹來,把他的T恤下擺吹得鼓起,他們從樹影下穿梭而過,一路上空氣中都彌漫著清新的皂角香。

看完電影剛好晚上十點,這電影是文藝片,挺無聊的,姚起東毫不客氣地睡過去三次,散場的時候還在打哈欠。

他往旁邊瞥了一眼,匡思敏還是精神奕奕,沒一點疲乏的樣子。

姚起東心裏感慨萬千,果然是年輕人。

“喂。”

姚起東回頭,匡思敏慢吞吞地走到他跟前:“剛才的電影是不是很無聊?我看你一直都在睡覺。”

“還行吧。”

匡思敏撇嘴:“那這次不算,下次我再請你重新看一場。”

姚起東笑了:“小朋友,你錢還挺多。”

匡思敏扭頭,低聲道:“不是你說的嘛,你這張嘴一點也不便宜。”

姚起東真不覺得她是個膽小鬼,這小姑娘,上房能揭瓦,下地能打牛。

他轉頭看著她:“你就這麽怕你姐?”

“不是怕,就是說不出來的感覺。”

匡家父母沒的時候她年紀不大,匡語湉長姐如母,有時候就像媽媽一樣。她姐不罵人,但僅僅用眼睛一瞥,就有種天然的不怒自威的威懾力。

姚起東笑了笑,越發覺得她真是小孩心性,問過她要不要吃夜宵,得到否定的回答,他騎摩托車載她回了老街的家。

車子一路七彎八拐終於騎到樓道下,姚起東摘了頭盔,吹聲口哨,看了看安靜的單元樓,正打量著,一扭頭,匡思敏的臉苦得跟苦瓜有一拚。

他挑眉“嗯”了一聲:“你這是什麽表情?跟我看電影委屈你了?”

匡思敏嘴角耷拉下來,如夢初醒般慘兮兮地說:“我剛剛才發現,我沒帶鑰匙。”

姚起東失笑:“你怎麽沒把自己給忘了?”

匡思敏哀怨地看著他。

他攤手:“別這麽看我,這我真沒辦法。”

匡思敏抱著懷裏的頭盔,往後一指另一條稍顯破舊的巷弄:“我姐之前放了把我家的備用鑰匙在我姐夫家門口的信箱裏。”

“開信箱不用鑰匙?”

匡思敏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銀色鑰匙:“這個我帶了。”

姚起東笑了:“那你過去拿唄。”

匡思敏把手放下:“他家是老單元樓,樓道門口前幾天剛裝了大鐵門,這扇門我沒有鑰匙,進不去。”

“所以呢?”

匡思敏訕訕地對著他笑,眼裏亮晶晶的,像鋪著幾層碎碎的星光,幾絲哀求漾在星河裏。姚起東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上下掃了她一通,心道,這小姑娘果真是藝高人膽大。

“你這是企圖叫人民警察去幫你溜門撬鎖?”

匡思敏把鑰匙往他手裏一放,雙手合十,虔誠一拜:“拜托。”

姚起東握著手裏燙手的鑰匙,要笑不笑道:“你還賴上我了?”

“你可是警察。”匡思敏搓著手掌,“警察不得為人民服務?”

姚起東樂了,合著他這個身份,她記得比他還牢,時時刻刻提醒著他。

“行。”他點頭,“為人民服務。”

姚起東接過鑰匙,跟著她一塊兒走到寧凜家樓下。

單元樓下不遠處是扇大鐵門,周圍一圈鋼化玻璃和鐵絲網做成的柵欄,上頭倒插著許多尖銳的刺。

姚起東大大咧咧地翻過鐵門,輕巧落地後,他走到單元樓下,上了樓,沒一會兒又下來,手裏的鑰匙變成了兩把。

匡思敏刹那心花怒放,眼睛放光,正準備迎接他翻門過來,誰料姚起東動也不動,忽然緊緊皺起眉頭,臉色浮上一抹深刻的痛楚。

他喘了口氣,單手抱著手臂靠在鋼化玻璃上,張嘴對她說了幾個字,卻沒有什麽聲音。

匡思敏嚇了一跳,急急忙忙衝過去趴在鋼化玻璃上,擔心地喊道:“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你怎麽了?你沒事吧?”

她拍著玻璃,可是姚起東一點反應都不給她。

匡思敏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後悔,正準備轉身去叫人,突然看到姚起東停了動作,衝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貼過去。

她來不及多想,慌忙地如他所指,整個人都貼到玻璃上,耳朵附著:“姚起東——”

他“嗯”了一聲,忽然對她露出一個得逞的壞笑,在一片安靜裏,他彎起手指,重重地叩在玻璃上。

“當”的一聲響在耳邊,匡思敏嚇得眼睫一顫,整個人抖了一抖,她倒吸一口冷氣,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噠噠噠大退兩步。

她驚魂未定地抬起頭,就見姚起東把鑰匙按在玻璃上,笑著看向她這邊,聲音清晰地傳來:“傻樣兒。”

他看著匡思敏受了驚嚇的模樣,笑得有些得意,少年氣從五官裏漏出來,融進了難言的溫柔,在清冷的月光下,他的笑容裏仿佛有著明亮的光,一瞬撞進了匡思敏的眼中,叫她愣了一下。

姚起東從大門翻出來,拿著鑰匙在匡思敏眼前晃了晃:“哎?嚇傻了啊?”

匡思敏驚覺回神,氣鼓鼓地瞪了他一下,本想惱他一會兒,看到他手裏的鑰匙,還有他手掌擦紅的一塊皮膚,又登時沒了氣。

她從姚起東手裏接過鑰匙,跟寶貝似的放口袋裏,然後笑嘻嘻地看著他。

姚起東拍拍身上沾到的灰:“這麽看我幹什麽?”

匡思敏退後幾步,衝他的方向彎腰,笑著說:“謝謝你。”

姚起東拍灰的手一停,望著她彎腰鞠躬的姿勢,抬手往上推著她的肩膀:“第二次了啊,別拜了,再拜我人都要給你拜沒了。”

匡思敏立馬站直。

“你要沒跟我在一塊,今晚你怎麽辦?”

匡思敏小聲道:“去醫院找我姐唄。”

“你不怕你姐罵你?”

“怕。”匡思敏雙手合十,放在唇邊,心情跟逃過一劫似的輕鬆,“所以更得謝謝你了。你不知道,你剛才渾身上下都閃著正道的光。”

姚起東咧嘴笑了笑,他看匡思敏還在看著自己,走過去在她麵前打了個清脆的響指。

他剛剛發現口袋裏的煙沒了,本來準備去買煙,現在改了主意。

“走吧。”

她問:“幹什麽去?”

“嘴這麽甜,給你買個冰激淩。”

老街小賣鋪賣的冰激淩要用半球狀的勺子挖,匡思敏趴在冰櫃前,數著裏頭陳列的五顏六色的雪糕,糾結了好長一會兒,等她捧著自己的冰激淩球過來時,姚起東都快吃完了。

他瞅了匡思敏一眼:“你再晚一秒過來,我就要打電話給我兄弟們,讓他們帶上家夥來撬開冰櫃撈人了。”

匡思敏知道他隻是開玩笑,他這人平時看著不太正經,但該有的紳士風度一點也沒落下,這一點和她姐夫倒是一模一樣。

他們站在小店的牆邊,屋簷下掛著一盞昏黃的老式吊燈,暖光籠著他們的影子,在腳下暈出盈盈的圓盤,夏蟲繞著燈泡不知疲憊地轉,圓盤周邊點點飛舞,宛如天幕傾倒後,滿地都是碎了星子的星盤。

匡思敏咬了口杯上的冰激淩,叫了他一聲:“喂。”

“我沒名字嗎?”姚起東轉頭,似笑非笑,“你可別告訴我,你到現在都還不知道我叫什麽。”

匡思敏當然知道他叫什麽。因為寧凜的緣故,她對姚起東算是知道得七七八八,但她不太喜歡叫他的名字,習慣了用“喂”來代替,也不知道為什麽。

姚起東看向她:“你覺得是為什麽?”

匡思敏一臉探究:“為了正義?”

“為了替忘帶鑰匙的小姑娘翻牆爬窗。”

“……”

姚起東把勺子插進冰激淩球裏,勾著嘴唇,半開玩笑道:“為了混口飯吃。”

匡思敏愣了下。

他解釋:“因為我爸是幹這個的,所以我也幹這個了。就這麽簡單,算子承父業吧,反正做久了,也做出了點正義感來。”

姚起東看她捧著冰激淩,眼裏都是熠熠的光輝,笑出聲:“那你呢,為什麽打籃球?”

匡思敏脫口而出:“當然是因為喜歡。”

姚起東“哦”了下,瞥她一眼,見她眼神懵懂,不禁笑出聲。

這就是年輕人,世人為利益斤斤計較,但他們不會如此,他們隻追求自己想追求的,隻熱愛自己真正熱愛的。

年輕真好。

匡思敏捧著手裏的冰激淩杯,在夜風裏輕輕眯起眼,忽然發現手裏的塑料杯麵上印著的竟然是奧特曼,而姚起東手裏的杯麵上是小怪獸。

她咬著勺子,把杯子轉過來對著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的杯子:“我覺得你應該是一個好警察,就像他。”

姚起東揚眉。

匡思敏拿著塑料杯,往他手裏的杯子輕輕一碰,抬起臉含笑看著他,青春的氣息不需過多矯飾便自然而然撲麵而來。

“為我們的革命友誼幹杯!”

姚起東一笑,回敬她:“行,友誼地久天長。”

他們同時伸手,兩個杯子碰到一起,小怪獸和奧特曼拚成同一幅畫麵——冰冷的摩登都市,瑰麗的萬丈霞光傾瀉而下,它們一左一右相互對望,不像敵人,像一對充滿柔情的摯友。

姚起東把空杯丟進垃圾桶,匡思敏還在咬著勺子挖冰激淩,杯子裏的冰激淩球都化得差不多了,她還吃得津津有味。姚起東不催她,隻是點了根煙靠在牆邊,安靜地抽著,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修長的身影,他在燈下的麵容看起來有種落拓的俊美。

匡思敏走到他身邊,挨著他,一起靠在牆上,腳下還在踩著他們的影子玩,發出點點瑣碎的聲音。

半根煙盡了,沒人說話,姚起東有點不習慣這樣的沉默,問:“你是不是要去讀大學了?”

匡思敏點點頭。

姚起東還是蠻意外:“怎麽不去打職業?”

匡思敏:“我姐說了,就目前來看,文體分離的現狀還沒得到良好改善,她還是希望我能好好念完大學,至少兩邊都不要落下。”

這的確是匡語湉會說出的話。姚起東沉思了會兒,說:“這樣你會很累。”

一手抓體育,一手抓教育,這固然好,但精神和體力都要兼顧,一般人都吃不太消。

匡思敏聽不明白姚起東的情緒,隻以為他看不起自己,但他剛才幫自己拿了鑰匙,在她心裏已經是“自己人”,她不生氣,隻揚眉道:“我可不是一般人。”

她神采飛揚,神色自信而驕傲,明明如此年輕,卻讓人有一種信服的力量,覺得她就是應該這樣,就是能夠做到。

姚起東笑道:“小姑娘這麽自信?”

“那可不。”

夜風拂來,光影灑在石板路上,煙霧漸漸散在清淺的月光裏。沒多久,匡思敏的冰激淩吃完,姚起東的煙也剛好燃燒到盡頭,他最後吸了口手裏的煙,把煙嘴丟進垃圾桶,轉身走進店鋪。

匡思敏伸脖子,扒著牆壁往裏看:“你還要買什麽嗎?”

姚起東沒回頭,走到櫃台前,問店老板借了便利貼和筆,唰唰寫下一串數字,利落地撕下一頁,道了謝,回到匡思敏麵前。

他笑得有些痞,看著她眼裏的疑惑,解釋道:“為我們的友誼升個華。”

匡思敏一頭霧水:“這是什麽?”

姚起東抬手,表情壞壞的,把手裏的便利貼“啪嗒”一下貼在她光潔的腦門上。

“自己存好了。”他說,“有困難,找警察。出事了記得打電話給我。”

匡思敏把便利貼拿下來,捧在手心看了看,是一串手機號碼。

她心裏有一種麻麻的感覺,覺得今晚月光好亮,照得她有些難以適從,想找個什麽地方躲起來,卻又不明白為什麽要躲起來。

她把便利貼折了折,放進口袋,問他:“沒事就不能找你了嗎?”

姚起東往後倒著走了幾步,笑著說:“沒事找我幹什麽?”

音很低,尾音微微上揚,仿佛藏著一隻爪子,撓得人心口癢酥酥的。

對上眼前清澈的眼睛,姚起東有些失笑,他刻意壓低聲音,淡淡的煙草味彌漫在兩人之間。

“想找我也可以。但提前說好了,我很忙的,不是什麽時候都有空。”

匡思敏輕輕點頭,她的心口又泛起那種麻麻的感覺,像被溫暖的泉水包裹著。她無法形容那種感受,隻覺得風都有回聲,順著心口的縫隙吹進去,在心頭胡亂作響。

姚起東側過身,示意她往前走:“走,送你回家。”

匡思敏點點頭,跑了幾步上前。她踩著青石板路在前麵走著,姚起東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架勢,雙手插在口袋裏,吊兒郎當地隔了幾步跟著。路燈下兩道影子離得很近,偶爾有幾個騎著自行車的少年飛快經過,輕輕帶起一陣微風,留下一串笑音。

很快到了樓下。

匡思敏踩了一步台階上去,轉身看著姚起東:“我到家了。”

姚起東“嗯”了一聲。

姚起東已經往車走去,聞言,他沒回頭,揮了揮手:“為人民服務。”

遠處路燈閃爍,他的身影在半明半暗裏乍現,又很快消失。沒一會兒,黃色車燈亮起,車頭慢慢轉了半個圈,從他那裏一直延伸到匡思敏的腳下,再從她的腳下延伸到樓道,照亮一方台階。

姚起東的身影在夜色裏模糊了輪廓,他衝她吹了聲口哨,下巴揚了揚。

“回家吧。”

3

暑假期間,除了常規訓練,匡思敏也沒別的事做,那張便利貼被她收在錢包裏,號碼早就存起來了,但她一次也沒有打。

生活好像順著固定的軌跡往前,她白天訓練,晚上偶爾加訓,空閑的時候她會和尹曉楠逛街,路過公安局,她會下意識地往某個方向看一看,除此之外和以前沒有任何差別。

就連尹曉楠,在開過幾次玩笑後,也漸漸遺忘了那個穿警服的男人。十四年的差距橫亙著,尹曉楠真心覺得這不是一件值得八卦的事情,因為它壓根兒不可能有任何後續。

這天是照常的訓練,因為前陣子大家練得比較猛,今天教練難得讓大家早些回家。

匡思敏看天色還早,太陽還掛著,她懶得洗澡,打算先回家再說。才剛打開家門,就看見客廳裏擺著一大束火紅的玫瑰,獨臂的男人穿著白色襯衫,手裏拿著幾個紅色的證件本,正是結婚證和戶口本。

匡思敏看著那證件呆了呆,她雖然一口一個“姐夫”地叫著,但因為匡語湉和寧凜遲遲沒有領證,她心裏對於“婚姻”也隻有模糊的概念,眼下看著寧凜手裏捧著的證件,心頭驀地泛上一陣酸澀,蹙眉道:“你們,領證了?”

寧凜平時和匡思敏也不很親近,隻簡單點點頭,說:“嗯。”

匡思敏看著那戶口本,越看越心酸,越看越失落,再看那捧玫瑰就更加刺眼。

她心裏不舒服,手指握著門框,卻怎麽也不想抬腳邁進去。

她心裏覺得這沒什麽,勸著自己要接受,寧凜和她早就是一家人了,但她怎麽都沒辦法把不舒服的感覺壓下去。

匡語湉為了她高考能安心,特地等她考完了再領證,按理說她應該祝福她姐姐,可她還是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感覺——她覺得匡語湉被搶走了。

寧凜見她遲遲不進來,往前走了幾步:“怎麽不……”

匡思敏忽然往後退了幾步,避開他的眼光,匆忙轉身,像逃一樣地說道:“我想起來我還有點事,我先回去一下。”

震驚、難過、欣慰,許多情緒雜糅在心裏,讓匡思敏想都沒想就成了一個落跑的逃兵。

寧凜在身後喂了兩聲,她裝作沒聽見,跑得飛快。

大門在眼前合上,倉促的腳步聲消失在樓道裏,昏黃的夕陽在腳下綿延再綿延。寧凜看著匡思敏離去的身影,他低下頭,從口袋裏拿出一根煙,很慢地含進嘴裏,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兄弟,聽說你今天領證了?”他吹了聲口哨,“恭喜呀。”

寧凜笑笑,低聲說:“謝謝。”

姚起東“嘖”了聲:“兄弟,我敏感地察覺出你有一絲不對勁。怎麽了?好不容易娶了匡老師,你聽著怎麽反而不太開心?”

寧凜含糊地應了一聲,把匡思敏剛才的反應簡單說了說。

姚起東聽了靜了會兒,一會兒後,寧凜聽見電話那頭他發出一聲短促且無奈的笑,低聲說:“這小姑娘……”

寧凜拿打火機的手頓了頓,沉默幾秒:“你倆很熟?”

“托你的福,老子這輩子第一次收受賄賂,中途還睡著了三次。”姚起東啐了他一口,繼續道,“小姑娘的事兒你別管了,和匡老師安心膩歪去吧,這事兒交給我了。”

“你?”寧凜失笑,“不聽你媽的話去相親,跑來管我的家事?”

姚起東:“沒辦法,誰讓有的人說過了,哥是人民的好警察。”

匡思敏在外麵轉了一圈,從日暮到天黑,她實在沒有地方可以去,最後隻好去了球館。

場館裏亮著一盞小燈,明暗之中,球場空曠而安靜。

匡思敏把包放在地上,盤腿坐下,低垂著腦袋,長歎了口氣。

她把下巴搭在手肘上,望著眼前空****的球場,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失落與別扭。她睜著眼睛,隻覺得很心酸,或者還有點委屈,夾著點嫉妒與難過,讓她莫名其妙就想哭。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忽然響起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匡思敏從手肘上將頭抬起,視線裏先是出現一雙男款運動鞋,再往上,對上一張熟悉的臉,正低頭看著她。

清冷的月色為他們之間鍍上了一層銀亮的光,空氣中細小的微塵飛揚,她看到姚起東慢慢蹲下身,蹲在地上湊近她,喉頭裏發出一陣無奈的笑,像是無奈,也像是鬆了一口氣……

她的下巴紅了一小塊,眼睛濕漉漉的,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滑稽也有些可笑。她眨巴著一雙微紅的眼,問他:“你怎麽來了?”

“還能怎麽?”姚起東大大咧咧的,“當然是你姐夫求我的,不然我還不肯來呢。”

匡思敏“哦”了一聲,又把頭埋進去。

姚起東在她身邊隔了點兒距離坐下,支著一條腿看她:“你幾歲了,還沒學會獨立行走?”

匡思敏聲音悶悶的:“你不懂,我以前都是和我姐……我們兩個人一起的。可是現在……我感覺她被人搶走了。”

她抬手,揉了揉自己泛紅的臉頰:“可是我又感覺這樣不對,我應該祝福她的。你說得對,我十九歲了,已經是個大人,應該學會獨立。可我還是很任性,沒學會長大。我一想到她以後有自己的丈夫和家庭,我心裏就好難過。”

他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對她的印象,他見過她任性胡來的模樣,為了一時意氣和人打架打進派出所,也見過她血性方剛的模樣,仰著脖子叫人有本事打回來,她說不還手就不還手。

然而最多的,他想起的卻是她的單純和她的莽撞。

匡思敏身上有一種幾乎沒經過世俗洗禮的稚嫩,很原生,也很直白。這世上有人蠅營狗苟,有人混混沌沌,但她卻是蠻不講理地兀自成長,摒除掉一切世俗的幹擾因素,這或許因為她年輕,但因為年輕,所以才顯得更加純粹。

靜默之中,姚起東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塵,走到匡思敏身邊一把將她拉起。

對上她兔子一樣的眼睛,他伸出手,手掌在她眼下濕滑的地方擦過,然後拍了拍她的腦袋。這是他第一次覺得這個個高腿長的女孩遠遠比看上去要弱小。

他笑得還是有些不正經,卻不輕慢:“別想這些了,十九歲怎麽就是大人了?我三十三歲了,不也還是沒活明白。”

匡思敏的臉被他擦得有點疼,她輕輕摸摸自己的眼瞼,明知故問:“你三十三歲了?”

“嗯。”

她拖著哭腔,甕聲甕氣地說:“好老啊。”

姚起東噓她,一指頭彈她腦門上:“你這個小姑娘,心腸不善良。”

匡思敏終於破涕為笑,吸了吸鼻子,小聲說:“我又沒嫌棄你。”

姚起東眯眼,笑容三分痞氣:“那我謝謝你啊。”

他拽著她的手腕,拉著她出了場館。

門口停的還是那輛摩托車,姚起東坐上去,轉過身拍拍身後的座位:“上來。”

匡思敏看著他,神情猶豫不決。

“讓你有話就說,真沒騙你,憋久了容易得病。”

匡思敏小聲說:“我能不能不回家?”

“不回家你想去哪兒?”

匡思敏別開眼,咬著唇不說話。

姚起東輕易就看出她的想法,她不想回家,是還沒準備好去麵對,也是想把空間留給那對有情人。

他長長呼出口氣,手肘搭在車把手上,一隻手把頭盔遞過去:“我算是看出來了,你是真賴上我了。”

匡思敏把頭盔戴起來,坐在他身後抓著他的衣服,小心地坐穩。

“我好像總是麻煩你。”

姚起東發動車子:“你麻煩我也不止這一次了,無所謂,我這人得了個怪病,叫斯德哥爾摩,就喜歡被麻煩。”

“那我以後是不是能經常給你打電話?”

她沒忘記,他說過他很忙。

姚起東的白眼差點翻上天,他憋悶地瞪著後視鏡裏那一撮飛揚的長發:“不是給了你電話嘛,就今天這情形,你怎麽也不知道打一下?”

匡思敏氣呼呼地說:“為什麽要我給你打?你來找我的,應該你打給我才對。”

匡思敏啞然,半晌,小聲說:“我手機靜音了,沒看到。”

姚起東輕笑一聲。

匡思敏耳朵紅了紅,整個人都感到不好意思起來。她鬆了一隻手,想伸手到口袋裏掏出手機看看,不料摩托車忽然拐過一個岔路口,她頓時失去平衡,嚇得驚叫一聲,猛地抬手環抱住姚起東的腰身,一使勁抱得死死的。

她全身的力量都放在這兩條胳膊上,姚起東感到她的力度,被她這一下勒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他稍稍放緩速度,緊接著說:“快放手,我要被你勒死了。”

匡思敏驚魂未定,腦子一片空白:“不行,我會掉下去的。”

“掉不下去的,你放心。”姚起東低聲道。

匡思敏這才不情不願地稍稍放開了些。

“再鬆開點,我就拐個彎而已,你怎麽搞得跟見了奈何橋一樣?”他莫名其妙,“勁兒還挺大,再不放手我就算你襲警了啊,小心我抓你。”

匡思敏哼了一聲,慢慢鬆開了手。

也許是氛圍過於輕鬆,她揚了揚自己被風吹亂的頭發,脫口而出:“你說,我們倆這樣像不像私奔?”

這話說完,匡思敏一愣,姚起東仿佛也跟著一愣。

似乎覺得這玩笑開得有些過了,匡思敏拽著他的衣擺,結結巴巴地想要解釋,卻在一瞬過後,聽到他嗓音帶笑:“行唄,到時候如果阿凜問我你去哪兒了,我就跟他說:‘別找我們了,我要帶她浪跡天涯。’”

匡思敏一怔,反應過來,她笑起來,眼底像夏日陽光下一層層的海浪。

“那你準備帶我私奔去哪裏?”

“隨便。赤道、南極、可可西裏或者撒哈拉。”他微微轉頭,頭盔裏露出一雙眼睛,滿是戲謔,“反正是私奔,小姑娘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路邊的綠樹和路燈交錯,明亮與暗淡相互替換,一輪一輪的光與影落在他的身上,細細勾出他的輪廓。

匡思敏看著他俯在自己身前,寬闊的肩胛骨顯露出一種屬於男人的成熟,這一刻,“姚起東”三個字忽然變成了一個模糊的概念,取而代之的是他這個人,在她腦海中,在她心頭上,身影越發清晰。

姚家的老宅不同於姚起東的單身公寓,這裏住著姚家父母和姚行西,看上去溫暖一些,煙火氣也更重一些。

姚起東跟寧凜打完電話,在門口抽完一根煙,才慢慢進到大廳。

偌大的客廳裏,匡思敏站在樓梯口,她個子很高,穿著一身運動裝,看上去極其青春洋溢。在她麵前有一道蜿蜒的木質樓梯,一個個頭嬌小的女孩傻站在原地,她穿著一身誇張的灰黑色蛋糕裙,裙擺有三層,每層都做了微褶,兩兩對比,乍看之下視覺效果非常具有衝擊力。

一道小奶音響起,穿著黑色蛋糕裙的女孩從樓上歡快地跑了下來,繞著匡思敏轉了一圈後,在她麵前站定。

“你好呀,歡迎來我家做客。”她露出一個甜甜的笑,拉過匡思敏的手,與自己十指緊扣,仰頭道,“我是西西公主,你呢?你是哪座城堡來的小可愛?是來跟西西公主做朋友的嗎?”

匡思敏眨眨眼,女孩也眨眨眼。

兩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匡思敏敗下陣來,扭頭問姚起東:“這是你們家的什麽神秘儀式嗎?”

姚起東麵無表情,上前把女孩和匡思敏的手分開:“介紹一下,這是我妹妹,姚行西。”

他轉頭看著姚行西:“這是……”

話說到這兒,他斟酌了會兒,道:“這是匡思敏。”

匡思敏有點蒙,下意識地跟著說:“你好。”

姚行西滿臉驚喜,盯著匡思敏左看右看:“我想起來了!是你呀——老房子!”

姚起東一噎,他快速地掃了身旁的匡思敏一眼:“你胡說什麽?”

姚行西中氣十足,扯著嗓子:“媽啊啊啊啊!老房——唔——”

姚起東捂著她的嘴,指著她:“你這什麽臭毛病?不許亂說話,聽見沒?當心我揍你。”

姚行西瞪他:“你這根又老又酸的閩南蘿卜幹!”

姚起東回瞪:“你才是塊行走的長沙臭豆腐!”

姚行西把他手拍下來,叉腰道:“大膽,竟敢對公主無禮!”

匡思敏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

姚起東懶得和姚行西爭執,他拉過匡思敏的手,帶她往二樓客房走去,一邊走還一邊說:“你別理我妹,她‘中二病’晚期,醫生前幾天剛勸我媽放棄治療。”

“哎,嫂子。”姚行西在身後呼喚,“你別聽我哥給我潑髒水,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再找你好好聊啊。”

姚起東這回連瞪都不屑去瞪姚行西,他把匡思敏送到客房,再找了一套自己的新睡衣給她,叮囑她:“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再送你回家。”

匡思敏抱著手中的男式睡衣,即便知道是因為隻有他的衣服合自己的尺寸,但想到要穿他的睡衣,臉上仍是不由自主地熱了熱。

再往下看一眼,姚行西正趴在欄杆上興致勃勃地看著他們,她的心髒加速跳了起來,倉皇地應了一聲,逃一樣縮進房間關上門。

姚起東轉身下樓,目不斜視地經過姚行西身邊,被她一把抓住胳膊。

她眯起眼睛,上下掃視著他,一臉高深莫測地伸出食指轉啊轉:“東東,嗯?”

姚起東把她的手摁下來:“睡你的覺。”

匡思敏昨晚跟匡語湉打了大半夜的電話,從隔著手機促膝長談到抹著眼淚痛哭出聲,情緒起起伏伏耗費了她大半力氣,以至於她起床後看起來還是怏怏的。

她想了想,說:“隨便吧,我不忌口。”

阿姨和藹地說:“小姑娘想吃什麽隨便說,別不好意思。”

姚起東在邊上蹺著二郎腿,賤兮兮地說:“阿姨你自己百度一下,比問她來得快多了。”

“百度什麽?”

姚起東扯著嘴角笑:“如何科學飼養一頭豬。”

匡思敏默默抬起頭。姚起東對她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正要說話,手機卻剛好響起,他看了一眼,是隊裏打來的電話,擔心有要事,他接起電話走向陽台,轉身關上門和那邊的人細說。

姚行西“嘁”了一聲,回頭卻看到匡思敏用一種定定的眼神看著陽台方向姚起東打電話的身影,她心念一動,勾了勾匡思敏的手。

匡思敏回頭,就見姚行西衝她眨眼,笑得甜膩可人。

“帥吧?”

匡思敏一臉蒙,“啊”了一聲。

“你覺得東東怎麽樣?”

匡思敏還沒反應過來,老實回答:“他很好,特別仗義,很夠朋友。”

姚行西很滿意這個答案,得意地說:“那當然了。我哥有時候那真是,嘖嘖,男人看了都得承認,帥得要死。怎麽樣,你是不是被他迷住了?”

匡思敏心頭一晃,她下意識地去看落地窗外那抹身影。他正在打電話,看到屋裏兩個女孩都在看自己,笑著衝她們揚了揚手。

姚行西拍拍她手:“其實吧,東東這人有時候挺蠢的,不然也不至於這麽老了還單身,雖然他有老牛吃嫩草的嫌疑,但總的來說還是個不錯的選擇,希望你不要嫌棄他。”

匡思敏一頭霧水:“你是不是誤會了?”

姚行西瞪她:“你不喜歡東東嗎?”

“他是我姐夫的兄弟。”

姚行西:“兄弟變妹夫,親上加親。”

“他隻當我是妹妹。”

“哥哥妹妹什麽的,難道不是想想就刺激嗎?”

這也行?

姚行西篤定道:“這當然行。”

她拍拍匡思敏的肩膀,心裏為匡思敏策劃出了三十六計:“東東這人嘴巴比拳頭硬,你多包容包容,萬一實在不行你到時候再嫁個更好的,天天在他眼前晃,氣死他。八條腿的蛤蟆難找,四條腿的男人不是滿大街都是?”

蛤蟆和男人到底是幾條腿來著?

姚起東打完電話,邁步進來,正好看到兩個小姑娘坐在一邊竊竊私語。

他敲敲窗沿,走進來:“你們倆說什麽悄悄話?什麽四條腿八條腿的?”

姚行西抬起食指在唇邊噓了一聲,識相地站起來,往門口溜了。

姚起東扭頭看著她跑出門,挑了挑眉,笑道:“你倆說我壞話呢?”

“你這又是什麽表情?”他皺眉,“天塌下來了?”

匡思敏搖搖頭:“那倒還沒有。”

姚起東在她身邊坐下,用手指戳了戳她的手背:“還?老實說又犯什麽事兒了?是打架了還是小景又叫你去所裏喝茶?你給我說說天塌下來又砸著了誰?看看我能不能給你頂回去。”

匡思敏知道他在開玩笑,心裏仍不平:“在你心裏我就隻會打架?”

姚起東笑道:“沒辦法,你們姓匡的女人在這方麵給我的印象實在太深了。”

匡思敏低下頭:“我們姓匡的女人,可不是隻會打架。”

姚起東“喲”了一聲,挺有興趣地問她:“你還能惹出什麽麻煩?盡管說,隻要不是寫在刑法上的,哥都能想辦法給你搞定。”

匡思敏輕哼一聲,不接他的話茬。

中午十二點,姚家中飯開席。阿姨在樓下叫了兩聲,姚起東應了,帶著匡思敏下樓。

姚爸和姚媽已經在飯桌邊上坐著了,姚媽從姚行西那裏聽到消息,今天一早就等在樓下,左等右等人都不來,眼看著差點就要著急上火,姚起東終於慢悠悠地帶著人下來了。

姚媽眼睛瞬間發亮。

姚起東卻裝作沒看見,他拉著把椅子往後拖了點,揚了揚下巴,對匡思敏說:“坐。”自己則在邊上椅子坐下。

匡思敏想到昨晚的事情還有點不好意思,問候過長輩後,頂著姚媽X光一樣的眼神,小步挪著坐了下來。

一隻修長的手捧著碗筷遞給她,姚起東支著手肘,對匡思敏正經說道:“我媽看著你呢,還不趕緊表演吃飯給我媽看看。”

姚媽嗔道:“東東你說什麽呢。”

總算是收回肆無忌憚的目光。

匡思敏悄悄鬆了口氣,對姚起東送去一個感激的笑容。

姚爸神色很淡:“吃飯吧。”

一頓飯吃得簡直食不知味,看得出來姚起東自己也不是經常在家裏吃飯的主兒,整個飯桌上隻有姚媽和姚行西時不時說句話。

飯後,大概是看出匡思敏實在坐立難安,姚起東幹脆吃完就帶著她回家。

他取了鑰匙,站在門口,鑰匙圈在手指尖轉個不停,他衝門口歪歪頭,說道:“走了,麻煩精。”

匡思敏如獲大赦,火速換上鞋子走到門邊。

姚行西負責送他們,在門邊樂嗬嗬地說:“歡迎下次光臨。”

客廳裏,姚爸正坐在桌邊看報紙,手裏的東西忽然被拿走,他抬起頭,妻子站在他麵前,抿著嘴笑著指了指落地窗外。

他看過去,院子外,自家兒子跨坐在摩托車上,抬起頭和眼前的小姑娘說話,說著說著就笑出聲,笑聲爽朗。

姚爸把眼神收回來,沉思幾秒,問:“會不會太小了?”

姚媽揚眉一笑:“不會吧。你看,小姑娘挺有活力的。”

姚媽把報紙放在桌上,給自己倒了杯水,抿了口,狀似不經意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兒子喜歡外向的。”

就是他,每次給兒子介紹的姑娘都是賢妻良母一類的,難怪兒子不喜歡。

姚爸接過報紙,再往外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對女孩說了一句話,眼神裏帶著難得的溫柔和縱容。

他輕輕點頭:“也是。”

4

沒多久到了九月。

匡思敏的高考誌願填在B市,離家不算很遠,匡語湉很滿意她的成績,一整個暑假都高興得不得了。

在匡思敏還有一星期就要去上學的時候,匡語湉開始著手幫匡思敏置辦行李,並且言明不要匡思敏幫忙,這是她最後一次幫匡思敏收拾東西。因為上了大學以後,就代表匡思敏已經是個大人了,從此以後的生活就得由自己負責。

於是,匡思敏的最後一周幾乎完全空閑下來。

人一空閑,就容易想東想西,匡思敏浪**了快四個月,等真的要開學了,才感到一絲難以抑製的不舍。

明明不是什麽生離死別,她卻感到深深的難過,也不知道是不舍得自己的高中時代,還是不舍得什麽人或什麽事。

她其實尚且理不清自己的感情,隻是每每在打球時,一些畫麵總會不受控製地占據她的腦海。

比如那個印著奧特曼的冰激淩杯,那束從車前蔓延到腳下照亮回家路的光,那個看起來總是不太正經的男人,還有那一天馳騁在馬路上的荒謬的“私奔”。

她想了很多,又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想這麽多,別別扭扭之下,她一直到九月也沒給姚起東打過一個電話,直到離開學還有兩天的時候,她才去警隊找他。

帶她進來的人還是饒珊,這回姚起東沒有出任務,正好待在辦公室裏。

但很不巧,她聽到他和小徐的對話,他明天就要出差了,去寮州,歸期不定。

姚起東讓小徐出去,自己斜靠在辦公桌邊,抬起眼打量她。

他嘴裏含著根煙,但沒點燃,手裏打火機一下一下扣著,火苗忽閃忽閃的。

“怎麽了?”他問。

“我後天就去學校報到了。”匡思敏解釋。

“噢?”姚起東的手停了下來,聲調拖得長長的,神情很平淡。

他偏頭似乎在思考,想了好一會兒,才說:“一路順風。”

匡思敏急了,她靠近幾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臉頰因為憋著氣鼓鼓的。

姚起東把打火機丟到一邊,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她的臉,像在戳一個可愛的氣球娃娃。

“瞪我幹什麽?”他眼神充滿調侃,“又憋著了吧。叫你有話就說,憋著難受不難受?”

“你沒別的話要跟我說嗎?”匡思敏定定地看著他,因為身高原因,她看著他得用俯視的視角。

姚起東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將兩人的距離拉開,維持在一個他的視線不用仰望的水平線上。他放鬆地抱著雙臂,靠著牆,問:“要去讀大學了啊?”

匡思敏用力點點頭。

姚起東笑道:“送你個禮物,祝大學生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匡思敏一下泄了氣,她狠狠一跺腳,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臂:“我來找你又不是為了要禮物。”

姚起東一愣,匡思敏的手指撫過他的臂彎,溫熱的觸感從她的指尖傳來,他像被電到一樣要縮回手,卻被她更緊地握住。

他抬起眼,清楚地看到她的瞳孔,看到裏麵的慌亂、羞赧、失落、故作鎮定……

就像一團糾纏的麻線,她自己都理不清。

他不再掙紮,而是慢悠悠地把嘴裏的煙取下來:“那你來找我幹什麽?”

匡思敏立馬認慫似的把手唰地背過去,低聲說:“我過來看看你。”

姚起東含糊地“嗯”了一聲,輕輕笑了下:“我有什麽好看的?”

匡思敏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腳尖:“不知道,就隨便看看。”

眼前的小丫頭眼睛水靈,個兒高腿長,渾身都是青春的氣息,姚起東看了她一會兒,慢慢扭過頭去,眼神落在窗外的人行道上。

她才十九歲,十九歲的女孩子無論如何都是美的,更何況她除了偶爾發作的急躁脾氣和患得患失的不安全感以外,她本身的生機勃勃也足以成為另一種別樣的美麗。

他當然知道這丫頭不是單純地過來“看看他”,她還沒到學會將情緒好好隱藏起來的年紀,一切都是直來直往,把情緒全寫在臉上,生怕他看不懂似的。

但他看懂了,她自己卻沒懂。

他抬手在她腦袋上揉了揉,沉聲道:“不是已經看到了?回去好好學習,好好打球,聽見沒。”

她扭頭看著他,眼睛亮亮的。

姚起東不知怎麽想要躲開這雙眼睛,正轉身,忽然被人從身後輕輕地抱住了。

很輕,很快,那人從身後環住他的肩膀,大約兩秒鍾的貼近,又很快分開。

姚起東心中一驚,難得地有些不知所措,強裝鎮定地問:“你幹什麽呢?”

匡思敏抿了抿唇,偷偷笑了笑。

“襲警。”

她眼底有淺淺的笑意**漾。

“我去讀大學以後,你會打電話給我嗎?”

姚起東略顯僵硬地在椅子上坐下:“我很忙的。”

匡思敏看著他,唇邊的笑一下收斂,眼裏的失落一閃而過,眉頭微微蹙起,手指無意識地在掌心摳弄著。

姚起東看著她這模樣,實在不算舒心。沉靜許久,他輕聲道:“上班的時候不能跟你聊天,下班了可以。”

“隨便你。”

於是,匡思敏便像得到了什麽允諾一般,整個人都露出了輕鬆且歡快的笑容。

開學這天,寧凜和匡語湉、孫鬱可一行人來到車站送匡思敏。

匡思敏在進站前就開始裝作不經意地在人群裏搜尋著什麽,寧凜在幾米開外看了她一會兒,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往她手裏塞了個盒子。

匡思敏接過,問他:“這是什麽?”

寧凜:“起東讓我給你的。”

匡思敏一喜,趕緊將盒子打開,躺在四四方方盒子裏的是一個奧特曼掛件,小小的一個,邊上還躺著一隻小怪獸。

她把掛件拿出來,在手裏晃了晃,問:“他人呢?”

“去寮州了。”寧凜拍拍她的肩膀,將她往進站口推,“別等了,進去吧。”

匡思敏抱著盒子,還想說點什麽,車站廣播開始放送催促的消息,她心不甘情不願地看了眼人潮,最終還是推著行李箱進了檢票口。

直到匡思敏進站,一直沉默著的匡語湉才走到寧凜身邊,挽著他的手臂。她問:“昨天晚上,你和姚起東說了什麽?”

寧凜笑笑:“秘密。”

匡語湉瞪他:“你背著我企圖把我妹妹給賣了,還不許我知道?”

寧凜捏捏她的臉:“你少操點心吧,兒孫自有兒孫福。”

匡語湉:“可我還是有點擔心。”

“你怕他是個壞人?”寧凜調笑道,“你當初跟我的時候,我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媽每次看我的那個眼神,就差拿掃帚把我打出去,讓我離你越遠越好。”

匡語湉嗔怪地拍了他一下:“哪有。”

寧凜摟著她,笑嘻嘻地在她臉頰處吻了吻。

他們站在人來人往的廣場中,天空澄澈,日光烈烈,廣播裏一遍又一遍播放著機械女音。

寧凜想起了昨天晚上見到姚起東時的場景。

他從樓上下去,在大門邊看到一道立於夜色中模糊的影子,他認出那是姚起東,走上前,看到姚起東正在抽煙。

等到了跟前,姚起東發現了他,直接將手裏的盒子遞給他,說:“幫我轉交下。”

“給誰?”

“你說呢?難不成還能是給你老婆的?”

寧凜掂了掂盒子,笑出聲:“你不對勁。老實講,你是不是有問題?”

姚起東吐出口煙:“有個屁。”

寧凜嘖了聲:“你就嘴硬吧。”

他聳聳肩,把禮物盒塞到口袋裏,再抬頭看姚起東,莫名得意。

他叫了一聲:“先叫聲姐夫適應適應?”

姚起東笑罵道:“滾蛋,爺爺才不給你占這個便宜。”

寧凜挑眉:“不上去看看?”

姚起東深深吸了口煙:“又不是回不來了,幹什麽跟生離死別似的,不吉利。”

姚起東揮揮手,消失在夜色裏,身姿瀟灑,隻留下了一句話。

其實他說得很對。

寧凜心中想,有什麽好急的呢,有什麽好擔心的呢,想那麽多幹什麽呢。

“反正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