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難說難勸難落實

難,真的有些難!

一個下午都被茶水喝淡了!鄉教辦武主任在模具廠那間接待室裏,喝著焦急的茶水,雖然如坐針氈。

不知是不是怕他不解渴或喝得沒意思,喝了半小時左右,廠辦鄭秘書索性拎了一整壺熱水放在他手邊,還拿來一盒上好的茶葉,又抱來一摞報紙和雜誌。

“茶喝得淡了,您隻管加,加多少都行。除了這些報紙雜誌,您要想聽錄音帶也可以,我去給您拿。”

武主任哭笑不得,心裏猜測:是不是這模具廠的李廠長已猜中他的來意,才這麽晾著自己?

李茂利廠長的確是猜到了武主任的來意。早在兩天前,他在城裏談生意的飯局上,就聽說了那個文件——那個支持鄉村學校向企業“拉讚助”的文件。

所以,他也在兩天前就在心裏繃緊了弦,琢磨後拿定了主意:隻要是跟鄉村學校有關的來人,就這麽請來人敞著肚子喝茶,喝到不想來、不願來、不敢來為止!

可李廠長開著會、接著電話、安排著生產的時候,不知為什麽,總會悄悄瞄一眼那接待室。他很想壓抑心底裏那往上翻湧的愧疚,更想忽略武主任那穿著半舊兩用衫的身影。

武主任他是認識的,在為自家娃兒到縣裏重點中學讀書、借著關係也沒辦法解決問題的時候,焦頭爛額的他去找了鄉教辦。是武主任查了文件,打了電話,幫著聯絡,才解了他的“天大”難題,還硬沒收他感激不已的謝禮。

假使不是為了回避那“拉讚助”的事,他很願意和武主任好好喝“頓”茶、吃頓飯,出於個人情意給個大紅包都不是問題。

可今天武主任是代表鄉教辦來的,他真怕,怕武主任開的口太大,會“吃垮”他辛辛苦苦辦起來的企業,會讓運轉正常可以保著百十多號工人按時領工資的廠子難以為繼。

“鄉村辦學,要出資也應該是縣裏,再怎麽說,這‘教育稅’也不能抽到咱們民營企業頭上!”李廠長這麽說服著自己。又認真看了一眼接待室內的武主任,他回頭取了條好煙,吩咐秘書塞在盒子裏,晚點交給武主任,自己夾了迫不及待的包就準備悄悄離開廠子。

一向聽話的鄭秘書聽到李廠長的嘀咕卻有些猶豫:“您真的不準備見武主任嗎?”

“嗯——”李茂利廠長邁出辦公室的步子又轉了半個回來,“怎麽,你想讓我見?”

“這個……”鄭秘書斟酌著言語,“我愛人不是在鄉小學當老師嗎?她昨晚和我說,鄉小學修了一半沒錢繼續修的圍牆塌了,砸著了伢子和老師。那伢子家裏困難,連傷帶嚇生了病,沒再來上學。她路過校長辦公室,聽校長和教導主任嘀咕,說上邊下了文件,允許鄉裏為落實教育目標,向鄉裏企業還有各村的人,籌集資金。”

“這圍牆沒錢修,塌了,難道是咱們的責任?”李廠長樂了,“哪個文件規定咱們廠有義務去填鄉村小學沒錢的坑?”

“給學校捐助,這也算是積功德的好事……”鄭秘書想著老婆在耳邊的嘀咕,壯著膽子又勸了一句,“鄉小學有兩排舊教室一直漏水,一下雨,伢子們的課本就會被淋濕。學校也一直沒有正式的衛生室、圖書室這些。鄰鄉的小學前兩年就建成了。”

“那你一會兒問問武主任,如果需要人手上屋頂加瓦、鋪油氈、做現澆,咱都幫他安排人手。”李主任轉回了腳步,大步向廠外走,“再多,咱廠也沒那個力氣!”

誰知,應該在接待室喝茶的武主任卻站在廠子門房裏等他,搶先遞來了煙:“李廠長,鄉裏也沒讓您一家廠出力的意思,眾人拾柴,我就是想著,能否邀您帶個頭,給鄉裏其他企業做個示範?”

李茂利廠長卻被那沒點著的煙燙著了,不由自主向後退一步又退了兩步。

讓他的廠子帶頭給鄉教育捐資……那好像,更不能了啊!

——

“馮小蘭?”尚守田想了一會兒,猶豫著問,“李老師你問的,是不是村五組的馮昌發家,兒子叫馮富強,女兒好像聽著叫蘭——,蘭蘭的。”

“應該就是馮老四家。”許萍接言,“李老師,你找他家有事嗎?”

“噢,馮小蘭是我六年級的學生,學習還挺好的。可她近十多天沒來上學,我托學生去村裏問,說是她爸爸病了,留她在家照顧。我打算去看看這孩子,簡單給她講講這幾天的內容,明年就上初中了,課落下太多有影響。”

“沒見馮老四生病呀!”許萍疑惑,“前日大集,還見他抓了雞帶了兩大包自己發的豆芽去賣呢。他家的豆芽生得好,這幾個村裏都知道,一屋裏搭滿了生豆芽的架子,有時候都不夠賣。”

屋裏,飽滿的豆芽似乎長滿了飽滿的希望。

李小燕聽這話,心裏基本有了猜測:“那我一會兒就去看看。”

她轉身關照尚青竹好好休養,等身體好了,就盡早回校上課,並安慰伢子說:落下的課,她和蔣老師幾個都會幫他補上,又借著尚家堂屋並不明亮的燈泡光,認認真真給尚青竹在書本上劃了字,叮囑伢子有空就練字寫作業。

許萍在旁看著,順嘴感激著:“李老師,你對伢們真是用心噢。”給李小燕續水的時候,話卻轉了彎,“伢子傷了,就讓他多養些時候吧?到鄉裏上學好幾裏路咧!來來回回的,別落下什麽傷根,到時候和他叔一樣就麻煩了。你看我家這燈泡也暗,伢子在家寫作業容易傷到眼,這樣以後長大了做工不方便,這作業不如回了學校再做……”

李小燕不好說什麽,隻能再叮囑尚青竹更重要的:“以後有什麽事來找老師們講,不要老和同學鬧矛盾,不管有理沒理,動手更不應該!”

尚青竹靠坐在**,紅了臉訥訥地點頭。

“是咧,在校打架就不應該!李老師,你們再發現這伢子調皮,就給我們狠狠地揍!”許萍又接了話語,“不過,李老師,你也知道,在村裏有些事沒法說理。就像前一陣子搶水,我家就因為人口少,愣是搶不過姚家,他們家是村裏的大戶:兄弟多,人口多,搶水也敢動拳頭,所以說話硬氣。”

李小燕實在沒法跟著她彎彎繞的想法,輕懟了一句:“以後做事哪裏能靠拳頭說話呢?就不怕犯法了?”

尚守田已起身出門去照顧鴨柵,看了看天色:“李老師,馮老四家在村東頭的山坡上,離這有點遠,路也不太好走。我這腿不好,不然送你過去。”

“不用,真的不用,我騎車很快的。”李小燕知趣,起身告辭,推起自行車出了院門。

她翻身蹬車時,因為光線太暗,不知被什麽絆了一下,身體一歪,自行車竟倒在她身上。

牆邊靠著的幾樣瘦弱的農具也散亂地倒下來砸在她身上。

尚守田夫婦慌忙拿起尷尬的農具,將李小燕攙扶起來,卻見她一條腿上被自行車撐腳劃出一道血口,另一條腿明顯也傷了。

李小燕的腰也扭了,疼得咧嘴,勉強撐著牆才站直了。

尚守田想著她帶來的傷藥,趕緊跑回屋裏去拿。

許萍蹲身給她揉著腿傷,遲疑著,勸說:“李老師……你看吧,這天也晚了,你又傷了,那馮老四家不一定非要去。”

李小燕暗吸冷氣,沒回應。

許萍幹脆露出了話:“前天我還和馮小燕她媽講話。她媽說:村裏伢子,除非家裏一門心思要供著考大學、跳農門、進城裏的,不然,讀書就為了認些字、能算賬、懂點道理,拿個畢業證方便找工作或做生意不至於被人騙了。女伢子更不用說,學習成績要那麽好也沒什麽用。按她媽的意思,是寧可做些營生,先翻新房子,再給兒子買輛貨車,給女兒多存些嫁妝錢。”

“可伢子如果是塊讀書的好材料,將來可能做獨撐一麵的大梁!”李小燕忍不住回懟,“難道就不管了?”

夜色更深,昏暗的蟲鳴將鄉村沉入一片寂靜。

村裏遠近人家門口的燈光晦暗著,讓許萍看不清李小燕臉上難過而鬱悶的表情,隻顧繼續絮叨:“這能不能做大梁也是靠運氣,再說行行出狀元,很多行的狀元也不見得讀多少書,就像那魯,魯什麽班,弄不好還識不了多少字咧,不還是手藝很好嗎?我們家沒準備讓竹伢子走遠、離了身邊,就像武主任之前到家來說的,能看懂些養雞養鴨的技術書,或是能懂些新的種田技術就差不多了。等回了學校,李老師,您多教教他做人的道理是真的,別像現在這樣愣頭愣腦、脾氣又梗又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