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遭諷遭刺遭為難

“竹伢子,竹伢子!別睡了!”

“竹伢子,快起來了!”

尚青竹披著一身寒露,迷迷糊糊睡得不安。夢裏,他感覺身上一半很冷,一半又有些暖和,像被摟著、抱著、暖著似的,感覺模模糊糊像媽媽小時候抱他,又像老師李小燕攬著他似的。

他想再看清些的時候,卻被人叫著、搖著、晃著,醒了過來。

睜眼看時,天邊已朦朦地發亮,薄薄的乳白色霧氣正從村外的土地上浮起,籠罩著遠近的房屋、樹木,讓他感覺有些不真實。當看清了叔嬸半帶惱怒半帶緊張的臉時,他才反應過來眼前的不是夢。

搖著他的尚守田夫婦找了將近一夜,才在這秸稈堆後麵找到了離家跑走的侄子,總算鬆了一口氣。尚守田再支撐不住殘腿,歪坐在尚青竹身邊,伸了手想打尚青竹,卻又遲疑著放了下來,歎了一口氣:“竹伢子,你咋能這樣?就算叔嬸說了你兩句,你也不能這樣跑啊!”

許萍壓不住氣,借著村人還未晨起,曬穀場上沒人,壓著發啞的嗓子衝尚青竹道:“竹伢子,算嬸求你了,以後你要吃飯要穿好衣裳,直接和叔嬸講。這樣又和老師告狀,又半夜跑出家,叫人知道了,隻疑心叔嬸虐待你。你伢子也摸摸良心,打從你來家,你哪一頓不和妹妹們吃的一樣?妹妹們的衣是比你多了一件,還是比你新了?難道你在學校裏,老師教的就是這些?”

尚青竹本來還想爭辯兩句,可看著尚守田和許萍一夜未睡的疲憊臉色,喉嚨口的言語翻了兩翻,又被他吞了下去,隻管低著頭聽叔嬸數落。

尚守田沒再讓許萍多說,歇過氣,就叫了尚青竹起身回家。

尚青竹忽然想起還未做完的數學作業,跳了起來,拔腿就朝尚家跑去。

許萍看著更加來氣,扶了尚守田在後跟著:“原來沒上學的時候還好,還知道過個溝坎扶一把你。怎麽讀了幾個月的書,沒心沒肺起來。那李老師看著像個樣子,誰知道教唆得孩子變成這個樣子。”

——

尚青竹借著早飯的一點時間,匆匆寫完了數學作業,聽著同村的孩子在門外招呼著一起上學,抓了書包套在肩上,就要出門。

他嬸許萍卻伸手拉住了他,將一個舊搪瓷缸子拿了出來,裝了早晨現蒸好的秈米飯,往上放了好幾根醃的幹蘿卜條,又從鍋底煮的兩個鹹鵝蛋中撈出一個,一劈兩半,猶豫了猶豫,把半個蛋黃大一些的鹹鵝蛋放到了米飯當中,然後蓋了缸子蓋,再用她找出的一塊舊布包了,塞到尚青竹手裏,沒好氣地叮囑:“別叫你們李老師操心,給你什麽飯盒子讓帶飯了。以後就拿這個缸子裝飯給你帶去。在同學麵前少說少講,考的成績那樣糟糕,還天天惹是生非,在學校丟人丟得不夠咧!”

尚青竹拿著熱得發燙的飯盒、聽著冷不丁的挖苦,愣怔著。想了一想,才想起,大約自己訂正的數學卷子放在了外麵,讓他嬸許萍看見了。

尚守田攔住許萍的話頭:“行了,讓竹伢子上學去吧。總算讓他也識幾個字、會幾道題,將來也能念個報紙、算個賬本。”

——

有了包裏帶了米飯和鹹鵝蛋的搪瓷缸子,尚青竹感覺這日和同學們走路的腰板一樣直了。

到了學校,他特地將那搪瓷缸子放在課桌角上,不管哪個同學問,都大聲地說自己帶了幹飯和菜。隻可惜,平時飯盒裏飯菜最好的吳向,這天卻請了病假。

這天尚青竹上課很認真,遇到老師提問,不管會不會,都會高高地舉起手來,為的就是讓老師也注意到他桌子上帶的搪瓷缸子。

李小燕看到了伢子的情況,隻是在講台上微微一笑,並沒有問他搪瓷缸子哪裏來的,這讓尚青竹很有些失落。

但尚青竹的這份失落到了上午第四課圖畫課就變作了急切。他草草地在本子上畫了幾筆蔣老師教的農具,就不斷轉頭看向窗外,等著樹下掛的大鐵片被敲響的那一刻。

“噹噹”的下課聲總算響了,尚青竹抱了他的搪瓷缸子第一個衝出教室,衝向老師們拎放了熱水桶的籃球場邊。

可他們一年級離著籃球架有些遠,就算尚青竹跑得再快,也比不過從離籃球架最近的高年級教室裏衝出的錢小建那十幾個男生。

他隻能排在了錢小建他們後麵,卻昂著小腦袋,把搪瓷缸子很誇張地捧在胸前,向在飯盒中打了熱水轉身過來的錢小建幾個顯擺。

“喲,你今天也來打熱水啊?”錢小建的確看到了尚青竹和他的搪瓷缸子,那言語裏卻是幾分諷刺,“怎麽以前沒有見過你打熱水呢?是難得帶飯吧?”

與錢小建同班的兩個男生跟著起哄:“前幾天路過他們班級,看到這伢子吃的都是土豆,今天隻怕是難得開葷!”

“哈哈,要不,你打開缸子,讓我們看看,今天帶的是不是土豆?”

尚青竹感覺自己受到了極大的挑釁,當著排隊學生的麵,打開了他的搪瓷缸子:“看看,是土豆嗎?”

他擠到了熱水桶前,擰開龍頭放出熱水,準備大大方方端回教室去。

不料滾燙的熱水忽然從搪瓷缸子下麵的破口裏流了出來,滴落到他的腳麵上,燙得尚青竹一下子捧著腳麵跳了起來。那搪瓷缸子也被不自覺地扔了出去。米飯和鹹鵝蛋頓時翻在布滿沙土的地麵上,沾滿了尷尬的土沙,不能再吃了。

“哈哈哈,他好容易帶了飯缸子,還是破的!”

“就這樣還來泡熱水,不是打腫臉充胖子嗎?”

更加難聽的話語一句接一句刺進尚青竹的耳朵,比腳麵上的燙傷還要疼痛地刺著他狂跳的心髒。轉頭看,身邊圍的同學越來越多,有人還踩爛了他帶的鹹鵝蛋。陳依苗幾個女生圍在旁邊,不停地撇嘴,激得尚青竹又一次紅了眼,捏起拳頭來:“你們胡講些什麽?”

幸虧,他的手被趕來的李小燕抓住了,拎著一壺熱水過來加水的兩位老師大聲喝開錢小建幾個,要打過熱水的學生們趕緊回到各自教室去吃飯,監督著還未打熱水的學生重新排起隊來。

李小燕看尚青竹疼得無法站立,俯身幫他撿回了滾落在旁邊的搪瓷缸子,接著用胳膊將伢子架了起來,輕輕歎氣:“你這伢,怎麽三天兩頭就出情況咧?”

她將尚青竹架回了自己的辦公室,用毛巾沾了冷水給他敷著,轉身取了自己用頭巾包著的飯盒,放在尚青竹麵前,推過去:“吃這個吧。”

回到辦公室的蔣老師見了,忙著將自己的飯菜也拿了過來:“讓伢各吃一半,李老師你也別餓著。”

他伸手把還餘著些許米飯的髒搪瓷缸子拿過來,將還算幹淨的飯倒出來,看到了搪瓷缸底的漏洞。

那搪瓷缸子外麵本就磕掉了幾塊瓷,估計放的時間長了,一個掉瓷的地方生了鏽,被熱飯熱水一激,就破了個洞。

李小燕看著,將自己帶來的那隻舊飯盒塞給尚青竹:“以後就拿這個飯盒帶飯吧。”

不料尚青竹卻是驚慌,連連搖頭:“我叔嬸不讓拿,說是丟人咧。”

李小燕與蔣老師對視一眼,無奈:“也不知這次集資,有沒有可能捐來的錢多一些,可以讓學校辦個飯堂。”

田老師頭搖得比尚青竹幅度還要大:“怎麽可能!要給我們鄉裏的小學建飯堂,隻怕猴年馬月的事噢!”

——

吳老板還不知道自家兒子半夜發燒的事,到了中午的飯點,與吳向他媽忙得腳不沾地。

他又一次在吃飯的客人中迎來了到縣裏開會的鄉教辦武主任。可這一次武主任沒有如往常,開完會吃一碗麵條,而是與一個臉色不算好看、穿著中山裝的人,叫了兩個菜後要求去了包廂。

吳老板精明,感覺氣氛不一樣,借著送菜與擦桌子的理由,進了包廂,磨磨蹭蹭在裏麵聽消息。

“武主任,這次鄉裏集資辦學,縣裏可是給了很大的支持,不僅麵對鄉裏的企業、合作組織、各村支部發了文件,還幫你們列了項目,組織了會議。你要再念苦經,說集資款收不上來,就說不過去了。”

武主任本就臉露愁意,聽了這樣的話,更是眉頭深皺,直接撂了筷子:“徐科長,您是不知道,就這幾天,我遭了多大的為難:耳朵裏灌了多少冷言冷語;收集資款的時候,諷刺的、刁難的聲音更不知聽了多少!”

徐科長奇怪:“不是開會的時候,鄉企業與合作組織的負責人說得好好的,願意支持鄉裏發展教育、支持集資捐款,還有十幾位當場認捐了嗎?我可是聽說了,化肥廠是直接捐了一批煤球爐和煤球,你們當天就下發到鄉中、鄉小和幾個村小了。”

“那是縣裏領導都來了,號召為辦學集資捐款,他們場麵上不要做做樣子嗎?”武主任歎道,“除了咱們鄉政府大院、信用合作社、郵電局、農機廠、化肥廠和兩個大村,剩餘超過三分之一,我和小宋打電話通知下個星期要收集資款的時候,個個都在找理由推脫。鄉裏的、村裏的人還有更難聽的話,真是為難啊!”

“怎麽回事?他們說什麽?”

“他們說我們是亂攤派、亂征收,增加不合理負擔!弄不好,就是為了方便自己撈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