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暖手暖身暖肺腑

合起來沒到20分!

期中考試語文、數學兩張卷子。

可就這樣,尚青竹到第二天卻也沒訂正完!

“李老師……我,我昨天放學回家後忙著放鵝,所以……”

——

一早到校上課,尚青竹再一次理直氣壯懟了沒好臉色的陳依苗。可轉頭看到悄悄來到身後的李小燕老師,卻結巴出了理虧。

李小燕沒說話,拿過他胡亂訂正到一半的卷子看了看,默默地疊起來夾進自己的書裏,也沒和尚青竹說話。

她隻伸手將他扣錯的紐扣解開,重新扣準了,再給他扯了扯襯衣,然後轉身走上講台,和往常一樣開始了她的講課。

這反而讓尚青竹著了慌,心虛地看著講台上的老師,手足無措。幾分鍾後,這伢子在李小燕時不時看過來的目光中,抿了抿嘴,左右看了看,第一次將雙手老老實實背在身後,將腰板挺直坐正了,緊張地盯著李小燕拿粉筆的手。

“籲……”李小燕轉頭瞥見了,從心底裏出了一口氣——這伢子沒糙到底,應該還幫得好!

尚青竹背著手聽了一節課,好容易撐到下課了。

門外下課鈴聲終於“噹——噹”地舒出了長長的兩口氣。他趕緊放下雙手,使勁轉了轉頭,又掄了掄胳膊。

吳向轉過頭來:“怎麽,你叔嬸敲你了?”

“嗯,敲了兩下。”

尚青竹昨天的確被許萍用筷子敲了幾下腦袋,卻不是為他的考試成績,而是他一邊放鵝一邊顧著訂正卷子,結果放丟了一隻鵝,讓尚守田回到家又拖著腿出去找了半天。

尚青竹摸了摸頭上隱隱作疼的地方,無所謂地咧了咧嘴:“不疼!”

“我疼!”吳向也不知為什麽他爹媽在縣城那麽忙,昨天竟巴巴地搭了拖拉機趕回他爺爺奶奶家,還要抽查他作業。

他趕不及把卷子藏起來,結果被他爸發現了那糙到“給他吳家丟人”的成績,當下脫了鞋子,用鞋底朝他的屁股上使勁抽了十幾鞋底子。

要不是他媽和爺奶拉著,他的屁股肯定就腫了!

記憶中,他爸這麽抽他屁股,還隻有小時候調皮,玩火柴點了爺奶家的秸稈堆那次。

他爸這是怎麽了?他媽不是說了,他隻要按時上學,不遲到不逃課,不調皮招惹別家孩子就行了嗎?他爺奶也說了,他爸那飯店將來肯定是他的,讓他不用像其他伢子一樣害怕沒飯吃嗎?

他又不像尚青竹,是被叔嬸抱回家養的。他是他爸媽的親生兒子,親生的,好吧!

看著尚青竹精神十足的樣子,吳向心裏突然冒出一股說不清的滋味,他怎麽感覺對這沒親爹沒親娘的伢子有點酸意呢?他過得多自在啊!

尚青竹可不知道這時候吳向心裏的嘀咕,他這會關注的重點在自己的身上——眼瞅著要立冬了,他身上還是隻有一件單衣,就算裏麵一直把穿的襯衣襯在裏麵,他還是感覺冷。

他不但身上冷,而且手冷,腳也冷。

以前在家放鵝,因為冷了就可以找個稻秸堆鑽鑽,或者弄些枯枝碎葉燒一燒,或者幹脆攆了鵝回家到爐膛邊躲著,他沒怎麽覺出冷了。

可現在他上了學,每天要來回走十多裏路不說,一上課就被困在教室裏不能四處活動,這讓他感覺越來越冷得受不了!

腳上還好說,就算解放鞋破了洞,他還可以找到幹樹葉子墊進去,再從被子裏掏點棉絮鋪在葉子上,怎麽地腳底也暖和了一點。

可身上、手上不行啊!

他天天放學回家後需要放鵝,放鵝到家還要幫嬸子許萍拎水、燒鍋,手背上早就皴了口子。以往他能把手放在兜裏、袖子裏揣著,現在卻要拿書,寫作業,所以皴得更厲害,細口子也特別地多,有幾條已滲出血絲來。

“榆樹皮”長滿的手背,又癢又疼。

他看了看吳向身上,那件新外套應該是吳向他媽在城裏給買的,燈芯絨的,燃燒著暗紅的暖,看著又緊實又暖和。吳向手上也皴,但比他好得多。

再看陳依苗那些女生,有兩三個那手上已戴起了毛線手套,估計都是家裏人織的,花花綠綠的,套進了彩色的春天,開著讓人羨慕的桃紅柳綠。

他嬸說她不會這個,所以從沒見買過毛線。他家唯一一件毛衣,在他叔身上,據說是托鄰居伯娘給織的。他和兩個小堂妹一樣,再冷一點的時候,就穿個空心棉衣,裏麵空空大大的,為了不讓冷風鑽進去,經常要用一根舊布帶子或繩子緊緊從腰部紮著。

所以,這會尚青竹看吳向,也是帶著酸意的。

可這兩種酸意都不影響兩個男孩子開開心心做同學、做朋友。到了體育課上,兩個人更是一前一後緊跟著跑到外麵去撒歡兒。

其它籃球垂頭喪氣的,兩個能用的籃球和兩條長腿伶仃著的籃球架照樣被高年級的男伢子們搶占了。

尚青竹和吳向兩個挖空了心思,帶著幾個男伢子在靠近學校的田埂上挖坑、灌水,說是想看看晚上能不能陷到黃鼠狼,最好是野兔,那就有噴香的兔子肉吃了,那就是一個流著口水的冬天了。

尚青竹的手背被生冷的泥水激了,有些疼。他正背了手往衣服上擦,卻被李小燕叫進了辦公室。

“李老師,今天試卷我一定訂正完……”尚青竹心虛地向李小燕保證著,以為她要當著一辦公室老師的麵批評他。畢竟他也是要麵子的,會感覺不好意思。

“把手去盆裏洗幹淨。”李小燕看著他,坐在椅子上,表情不明。

尚青竹懵裏懵懂地抓了臉盆架上小心翼翼的香皂香噴噴地洗了手,可是沒敢用那上麵掛的毛巾,隻在自己褲子腿上蹭幹了小手,走回李小燕跟前。

他的一隻手被李小燕拉了起來,按在一張紙上,隨後被李小燕用鉛筆前後畫著大小。尚青竹莫名其妙張了嘴想問,李小燕卻已朝他手裏塞了一個瓷製的蛤蜊。蛤蜊緊閉著外殼,外殼淡淡地閃著稀奇的乳白光澤和長了一些褐色的斑點。

“這是蛤蜊油,防手皴的。記得每天早晚洗了手,自己抹一點,多搓搓,搓熱了,特別是手背上。”李小燕沒多看伢子,俯身,從辦公室裏又拿出一卷舊毛線,“晚點,老師給你織副手套,到了冬天,戴著。”

——

“李老師,你還真是……尚青竹那伢子,懂你這份心嗎?”

看著尚青竹答應了,“捉”著那含著防皴油的蛤蜊出了辦公室,走幾步,舉起手,看一眼蛤蜊,一臉的迷登,蔣老師忍不住搖頭。回頭,看著李小燕手裏的舊毛線,“那是你前幾天拆的舊毛線背心吧?”

“嗯,洗了洗,剛晾幹。”李小燕低頭,看著尚青竹的手樣大小,計算著要起針的針數。

“你不是說給你老公、女兒還有爸媽各織一副手套還差點線嗎?”蔣老師問,“怎麽反而給尚青竹織上了?”

“那伢子的手,看著沒法握筆了。我想著反正毛線不夠,我這副先不織,給他織一副。”

“沒法握筆,他還去田邊挖坑、灌水?”

蔣老師看著李小燕同樣皴裂的手背,歎息:“咱們鄉小學和村小學裏,像尚青竹這樣的伢還有,不止他一個可憐。他們能享受義務教育,就教著他們懂點道理、識點字。你那線,我看還是留著。這辦公室冬天也冷。伢們還能上體育課在外活動活動。咱們一節課一節課地上,到辦公室又要批改作業,回家了還有家務,腳上手上不一樣長凍瘡嗎?”

李小燕手停了停,想著自己年年手上長凍瘡又癢又疼那難受勁,是真的難受,可她還是決定給尚青竹織手套:“我小時候家裏孩子多,爸媽顧不過來,也沒條件,我那第一副手套,也是我老師給的。我記得,是她用棉布和舊棉絮做的。十幾年前,我上的小學,連咱們鄉小學這條件都沒有!”

“是啊!我們那時候的條件……”

一邊的田老師也環顧辦公室:“我們小時候上學,學校是用土地廟改的,漏雨漏風不用說,碰一碰,牆上就掉泥渣子。那磚一半以上都裂了縫,就怕哪天倒了。總共就四五個老師。校長和教導主任兼了幾門課。一個老師平時帶三個班同時上課。那冬天,嘿,就靠老師拿個鐵盆,撿點柴禾燒了給取暖,要不然手指都凍僵了,他拿不了粉筆,我們拿不了鉛筆頭。”

蔣老師樂了:“你們有土地廟改的教室還好,我小時候上的那小學是牛棚改的。一到冬天,四處灌風;夏天一下雨,積的泥漿能泡到小腿。老師就帶著我們用盆、用鐵鍬朝外潑。”

李小燕也笑了:“我們那小學的桌子是用土坯壘的兩頭,中間架了木板子,厚的、薄的,經常一邊還是翹著的,中間還有縫,不小心,鉛筆和本子就掉下去了。眼下鄉小學這條件,是我們小時候都沒法想的。”

“我們那小學連這個都沒有,是搬了條凳當桌子趴著寫字的……”

幾個老師正談得熱乎,沒見門開了,教導主任左手拿著一大摞的毛線手套,右手拎著個煤球爐子進來:“你們在說什麽呢?來來,來,先把手套,一個老師一人一副,發了。這煤球爐老師辦公室和學生教室一間一個。男老師一會都跟我去車上卸煤球去。”

老師們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過來:“喲,這是哪來的?”

“咱們校長從哪籌集到這些東西啊?”

“不是校長籌的!”教導主任放了煤球爐,解釋,“是鄉裏按照文件開展辦學集資,這手套、煤球爐和煤球都是廠子裏給捐的!”

蔣老師一下就樂了:“嗨,那今年,我們和伢們這手上、身上可都可暖和了嗨!”

“何止?”教導主任心裏高興,笑容也明亮亮的,“這肺腑不也暖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