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照海(1)
楔子
一生一人一條路。
空房,兩人。
一身新娘喜服的年輕女子,縮在離窗戶很遠的牆角裏,不安地看著他。
磨牙站在窗戶前,用力推了好幾次窗戶,看起來很普通甚至有些腐朽的木窗卻紋絲不動。
房間不大,四四方方,灰牆石地,有窗無門,也沒有一件家私,他們兩人是裏頭唯一的“擺設”。
推不開,怎麽都推不開。
磨牙滿頭大汗,心頭又急又慌又惱。
身上那件新郎衣裳紅得刺眼,紅得鬧心,當了這麽多年和尚,沒想過吃肉喝酒,沒對一個姑娘動過心,潛心向佛,真是做夢都沒想過自己居然有一天會披上新郎服,硬被扯去當夫君。而且,他年紀還這麽小,起碼看起來還隻是個六七歲的孩子啊,他們怎麽能幹出這麽發指的事來!
他太懵了。
為啥會這樣啊!起初還以為是單純的綁票事件,但那個黑衣大叔給錢了啊!他親眼看見這人拿了什麽寶珠給桃夭,桃夭還很愉快地收下了呢……那麽這就不是綁票而是人口買賣了?也就是說桃夭肯定不會來帶他走了,養了這麽多年說賣就賣了?好吧,就算桃夭不管他的死活,柳公子不會啊,他怎麽可能把自己老早預定好的食物拱手讓人?以柳公子的本事,把溫家上下一鍋端了也不難吧?!但問題是他沒來他沒來他就是沒來啊……難受,想哭,比起當新郎,他寧可被柳公子一口吃了。
沒記錯的話,黑衣大叔把他帶到這座宅子後不久,他就被領到了這間淡香縈繞的房間裏。整個房間都是紅的,紅漆的家具,紅色的地板,紅色的大床,**還躺著一個一身紅嫁衣的年輕姑娘,床前的桌子上,一對龍鳳喜燭燒得正旺,一個佝僂著背的幹瘦老太婆也披著一身紅袍子,像隻燒紅的蝦米,站在床邊笑嗬嗬地看著他。
他很懵,連聲念著阿彌陀佛,回頭看了看那個一路沉默不語的把他買回來的家夥,心裏猜測著自己即將麵對的各種遭遇,給即將成婚的新人當奴仆?這個還能接受,畢竟自己洗碗洗得不錯。要麽就是給他們念經?不不,新婚之喜跟和尚念經不匹配吧?那是要他來幹啥?該不是他家有奇怪的規矩,新娘出嫁前要犧牲點祭品比如一個無辜的小和尚?
任他想出千萬種可能,也沒能想到那一聲從背後飄出來的——“賢婿。”
美豔不可方物的中年女子,自帷幔後款款而出,笑吟吟地看著他:“可算盼到你了。”
“賢婿?”他指著自己,汗毛倒豎。
女子停在麵前,笑看著他那張見了鬼似的臉:“我家山海就拜托給你了。”
“山海?”他本能地一扭頭,看著**那位並無聲息的新嫁娘。
“是啊,我唯一的女兒,山海。”女子溫柔地牽起他冰涼僵硬的手,帶著他朝床邊走去,“她的幸福,就要靠賢婿來成全了。”
“不不不不!”他像被毒蛇咬到了,用力甩開她的手,連聲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女施主不要開玩笑了,你們將我綁來做牛做馬甚至要我性命我都無半句怨言,但我是出家人啊,怎可能當女施主的賢婿?!你們搞錯了,一定搞錯了!”
女人一笑,抓住他的胳膊道:“沒錯,我要的賢婿就是你。”
這回掙不脫了,女人力氣很大,鐵鉗一樣箍住他,硬是將他拖到了床前。
“山海,”女人一手拽著他,一手輕輕撫摸著姑娘秀美的臉孔,“相信娘,應該不用多久了,再等等,一切就好起來了。”
“夫人,時辰差不多了。”老婆子咳嗽了兩聲。
他顧不得聽這些沒頭沒腦的話,對一個堅定的出家人而言,讓他成親當新郎,那不如讓他立刻就死在這裏。
可他除了念經洗碗,還會什麽呢,他那點拳腳連貓都不怕,而且他僅僅是剛想到了反抗,就被人剝奪了反抗的權利——當那老婆子幹瘦的雙手抓住他時,好像有針一樣的玩意兒紮進了他的手指,所有的力氣與意識都化為烏有。
倒下去時,他隻覺得床鋪很軟,天花板在轉,姑娘沉睡的臉像花一樣好看……
天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磨牙再睜眼時,房間裏所有讓人窒息的紅色都不見了,連家私擺設都不見了,除了身上的喜服紅得紮眼,四周的顏色隻得一片灰黑。
他恍恍惚惚從冷硬的地上坐起來,身後突然有人說話:“你叫什麽?”
他嚇一跳,哆哆嗦嗦地回頭,身後靠牆而坐的姑娘,不就是之前躺在**的新娘麽?!十七八歲的年紀,紅妝嫁衣,美如半開之牡丹,清麗嬌羞又不刺眼。
真是個美人兒。
阿彌陀佛,出家人心中怎能有這樣的讚歎,皮相皆空,眾生平等。
“小……小僧名叫磨牙。”他雙手合十,緊張地看著她。
“磨牙……哈哈,好玩的名字。”她大笑起來,起身走到他麵前,蹲下來友好地朝他伸出手,“我叫……我叫……”她像突然被魚刺卡住了,重複了好幾次,然後皺眉喃喃,“我叫什麽呢?我明明記得的呀。”
磨牙弱弱地看著她,結巴著說:“女施主……我方才好像聽到令堂喊你……山海。”
聞言,她一拍腦袋:“對啊,我叫山海,溫山海。”
“哦……山海小姐……”磨牙小心翼翼地說,“幸會幸會。”
“幸會,磨牙小和尚。”她笑眯眯地跟他並排坐下。
磨牙趕緊朝旁邊挪了挪,連衣裳都不敢跟她挨上,眼裏滿是尷尬的警惕。
“你怕我?”她歪著腦袋瞅他。
磨牙搖搖頭:“我怕身上這件衣裳。”
她又笑出來:“衣裳又不會吃了你。”
磨牙皺眉,突然轉過身,用近乎哀求的姿態對她道:“山海小姐,你也看得清清楚楚,我是個貨真價實的出家人,酒色財氣哪樣都不能碰,我如何做得你的新郎!求你看在佛祖麵上,大慈大悲放我走吧!”說完幹脆對著她磕了好幾個頭。
“你別拜我啊,我又不是你的菩薩。”溫山海趕緊阻止他,為難地說,“我跟你都在這兒,我還想出去呢。”
磨牙一愣,反問:“你還想出去?”
溫山海點頭:“我都不知在這裏頭有多少時日了。”說著她又仔細將磨牙上下打量一番,又道,“也不記得見了多少個同你差不多的小和尚了。”
“跟我差不多的小和尚?”磨牙詫異地指著自己,“我不是第一個?”
溫山海搖搖頭,抬頭看了看空****的四周,眼神裏有刹那的茫然,說:“好些個了,都是同你差不多年紀的小和尚。”
聽了這話,磨牙更是大吃一驚:“全是和尚?都是來跟你成親的?”
她點頭,苦笑:“都跟你一樣穿著新郎的衣裳。”
“荒唐!”磨牙消散的力氣霎時被急了回來,呼地站起來指著溫山海道,“太胡鬧了!世人皆知出家人不可婚配,為何你們一再強人所難?”
溫山海看著急紅了臉的他,無奈道:“我也不知。但事實就是如此。來到我身邊的每個‘夫君’都是出家人。”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磨牙覺得自己簡直遭受了人生裏最大的恥辱,不念一百遍罪過根本活不下去。但是……等一下,照她所說,他不是她第一個“夫君”,那他之前的和尚們呢?
“山海小姐,”他看定她,“你說的之前的那些‘夫君’,他們如今人在何處?”
溫山海沉默片刻,說:“被吃掉了。”
磨牙腳一軟,冷汗從額頭滲出來,連退了好幾步:“吃……吃掉了?”
見他這副見了鬼的模樣,溫山海笑笑:“你以為是被我吃掉的?”
磨牙不說話。
她指了指房間裏唯一的窗戶,說:“是外頭的玩意兒。”
“不是你?”磨牙越發糊塗起來,“外頭的玩意兒?什麽玩意兒?”
“反正你躲在這裏就對了。”她往後挪了挪身子,縮到牆角裏,蜷起腿,“別靠近窗戶。”
磨牙看看她,又看看窗戶,猶豫片刻,還是走到窗前,不過是一扇普通的木窗,木料還有些腐朽了,應該不難打開。
他回頭對她道:“山海小姐,我不能留在這裏。縱然外頭刀山火海,我也得出去。”
溫山海沒說話。
他挽起袖子用力推下去,但看起來不堪一擊的木窗始終紋絲不動。
不管他用多少力氣,這條眼前唯一的出路也不肯賣個麵子給他。
出家人本應戒絕貪嗔癡念,但此刻真的無法再控製自己的情緒,推不開窗戶的怨氣隻能發泄在那件萬惡的新郎裝上。
磨牙突然瘋了一樣扯自己的衣裳,邊扯邊喊:“我不穿這樣的東西!我是出家人,出家人!”
很快,紅豔豔的新郎服被他連撕帶拽地脫了下來,然後朝地上狠狠一摜,自己還跳上去連踩了好幾腳,這幾天積累的悲憤總算得了個出處。
踩夠了他才喘著粗氣停下來,抬手擦額頭上的汗,然而,立刻又驚出了一身冷汗,蓋住手掌的衣袖怎麽還是紅的?他低頭看去,跟之前一模一樣的新郎裝依然好端端地裹在自己身上,地上被他踩爛的那件卻已杳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