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照海(2)

他愣了愣,旋即不死心地又去扯又去脫,但不論他脫下多少次,身上始終還是穿著那件新郎裝,無限循環。

“別白費力氣了,那衣裳脫不下來的。”溫山海同情地看著這個手忙腳亂的小光頭,“在這場‘婚禮’結束之前,我們都隻能這樣。”

磨牙覺得頭痛,頭痛得要炸開。

“到底是怎麽回事?”他撲到溫山海麵前,欲哭無淚道,“山海小姐,你我無冤無仇,何必如此愚弄我!”

溫山海扶住他的肩膀:“不是我不想幫你,是我連自己都幫不了。”

磨牙滿是眼淚鼻涕地抬起頭,不解地看著她。

她站起身,緩緩解開了自己的喜服。

“你這是……”磨牙趕緊轉過臉去,連聲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視!山海小姐自重!”

“磨牙小師父,你轉過臉就知道我為何無法幫你了。”她輕聲道,“我從沒有愚弄你的意思。”

聞言,磨牙躊躇半晌,還是轉回臉去,一手擋著自己的眼睛,從指縫裏往外看她。

她確實敞開了自己的衣裳,但紅色的喜服下並不是一個少女婀娜的身體,而是……什麽都沒有,從她的脖子往下,隻有一片空氣,若不是裹了衣裳,站在磨牙麵前的大概就隻是一個會說話的人頭了。

還有比這更可怕的事了麽,自己剛剛一直在跟一顆人頭說話?

磨牙的眼淚活生生被嚇了回去,他癱坐在地,指著溫山海:“你你……你的身子怎會是這般模樣?”

溫山海默默穿好衣裳,說:“我也好奇呢,都這樣了還能撐起喜服,雖然看不見了,但身子好像還在,大約是要等我連頭都不見了,我這個人才會徹底化為烏有吧。”

磨牙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一個看起來隻剩個腦袋的姑娘,居然活生生地站在他麵前。他受到了巨大的驚嚇,但是,一看到溫山海臉上自嘲與落寞的神情,他又覺得這姑娘可能不會傷害自己。他壯起膽子爬起來,走到她麵前,抖著手去探她的鼻息。

“我是活的。”她舉起被大袖遮住的手,擋開了他,“每來一位‘夫君’,我就會少一部分。”她低頭看著自己,喃喃道,“這回,應該就是我的頭了……”

磨牙拍了拍自己起伏不止的心口,煞白著一張臉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話音未落,整個房間突然劇烈地抖動了一下。雖然看不見外頭,但直覺告訴磨牙,房間外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東西,它隻要走一步,房間就會顫一下。

溫山海臉色一變,一把捂住磨牙的嘴,拖著他縮到離窗戶最遠的牆角,示意他不要再說一句話,自己伸出雙臂緊緊抱著他,用寬大的衣袖把他遮得嚴嚴實實的。

嗵!嗵!

房間外的東西在來回走動,地麵與牆壁都隨之震顫。

磨牙躲在她的懷裏,大氣都不敢出一口。黑暗中縈繞著的溫熱的氣息,還有淡淡的來自少女身體的幽香,沒來由地讓磨牙那顆狂跳的心安穩下來。她在確實地保護著自己,磨牙突然相信了她說的每一句話,相信她沒有愚弄自己,相信她是活的,即便她的身體已經是那樣的狀態。

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外頭的東西似乎走開了,世界又恢複了起初的安靜。

她鬆開手,籲了口氣:“它走了,但願剛剛我遮住了你的味道,希望它不會再找來。”

磨牙通紅著一張臉:“謝謝你,山海小姐。”

“你眼裏對我的戒備好像沒有了。”她看著他的眼睛,笑著摸了摸他的光頭,“別叫我山海小姐了,就叫我山海,或者山海姐姐吧。”

“叫你姐姐?”磨牙脫口而出,“你怎麽當得了我的姐姐。”

“你這小鬼,頂多七八歲不得了,我還當不得你的姐姐?”她瞪了他一眼,“我今年都十八歲了。”

磨牙歎氣:“好好,我叫你山海。”

“要讓我看起來像你妹子,起碼你得再過十年呢。”她恢複了輕鬆的神態,旋即又垂眼一笑,“就是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等十年。”

“山海,我現在很糊塗。我好好地跟我的同伴走在山路上,怎的就被你家的人給劫來這裏了?”磨牙拉住她的袖子,“你有任何苦衷都可以跟我說,就算我不能幫你,隻要讓我找到我的同伴,他們一定可以。所以我們不能一直躲在這裏,我們要想法子離開!”

溫山海為難地看著窗戶:“磨牙,出去就可能被吃掉的。那個東西在找你,它總是先吃掉小和尚,再來咬我,它一咬我我就會消失一部分。而我除了暫時幫你隱藏行蹤,什麽都做不了。”

磨牙皺眉:“你對你曾經的‘夫君’們,都說過同樣的話,也做過同樣的事吧。”

她愣了愣,似乎陷入了很遠的一段回憶。

“好像是。”她輕聲道。

“但他們還是被吃掉了不是嗎?”磨牙直言,“所以你要我留在這裏是行不通的,如果外頭真有一個要吃我的怪物,那麽不管我怎麽躲,它都能吃掉我。”

“那該怎麽辦?”她發愁地看著他。

“不能坐以待斃。”他認真道,“我們出去!越寬廣的地方,生機才會越多。”

“可是……”她還在猶豫。

“出去再說!”他抓住她的衣袖,“你信我。出家人不打誑語。”

她看著他堅定的眼睛,說:“磨牙,你看起來並不像一個小孩子。”

磨牙一怔,有些尷尬:“這個以後再講吧。我再去試試打開窗戶,你來幫我。”

他站起身,朝她伸出手。

她咬咬牙,隔著袖子抓住了他的手。

磨牙又一次跟窗戶較上勁,這回,溫山海跟他並排而立。

當兩個人一起發力時,頑固的窗戶突然變成了普通的窗戶,一推就開。

刺眼的光線落下來,磨牙半眯起眼睛,也不管窗外是什麽,對溫山海道:“我先出去,安全的話你再出來。”

說罷,他爬上窗戶,深吸了口氣,“刷”一下跳了出去。

腳下踩到的是堅硬的地麵,天知道自己是從多高的地方跳下來的,磨牙隻覺得雙腳震得發疼。

刺眼的光消失了,他看見地上落著自己斜斜的影子,抬頭,藍天白雲暖陽,四周一片街市,大小道路阡陌縱橫,房屋樓宇錯落有致,看著眼熟,好像在被擄去溫家的路上,黑衣人的馬隊曾經過這樣的地方。所以,原來他們一直被關在離溫家很近的集市裏?

他從地上爬起來,回頭朝窗戶的位置看去,卻立刻呆住了,身後隻得一條看不見盡頭的大路,空空如也,他就站在路中間,莫說窗戶,連房子都沒一間。

他慌了,忙對著空氣大喊:“山海山海!你看見我沒有?快出來啊!”

話音未落,半空中飛下來一個人,不偏不倚砸到他身上,兩人倒地,磨牙疼得直嚷嚷。

溫山海從地上爬起來,愕然地環顧四周:“怎的是這裏……”

磨牙揉著磕疼的腦袋,說:“你若是再重一些,也就不勞怪物來取我的命了。”

她四下打量一番,喃喃道:“這是天水鎮的集市……”

“集市?”磨牙站起來,左看右看,越看越惶惑。

集市上,沒有一個人。

空中也沒有一隻飛鳥,偌大的地方連一隻蚊蟲都不見,磨牙不甘心地往最近的幾間店鋪裏鑽,確實空無一人,無一例外。

整個世界都是空的,連聲音都沒有。

“這究竟是什麽地方……”磨牙看著她。

“是天水鎮的集市,沒有錯。”溫山海站在一個麵人攤前,插在木架上的麵人顏色鮮豔,好像剛剛才做出來似的。她拿起一個憨態可掬的女娃娃,“這是麵人劉的攤子,好多年了,一直在這裏。後來麵人劉死了,他的兒子天天坐在這裏。”

“可是沒有人。”磨牙嘀咕著。

“也沒有怪物的蹤影。”溫山海忽然回過頭,欣喜地說,“我們運氣真好。興許怪物去了離我們很遠的地方。”

“是麽?”磨牙有點不敢相信,但是放眼看去,四周確實一片寧靜,沒有任何危險的信號。

“好難得街上一個人都沒有。”溫山海舉著麵人,孩子一樣跑過來,抓起磨牙的手道,“你陪我好好逛一逛吧,我好些日子沒能舒舒服服地出來走走了。”

說罷,也不管磨牙同意與否,她帶著他在集市裏亂穿,一會兒跑到幹雜鋪裏抓一把幹果吃,吃完了又鑽到鐵鋪裏拿起鐵錘胡敲亂打一通,打夠了又溜達到首飾店裏,把各種朱釵往頭上挨著戴一遍,最後帶著一腦袋發釵心滿意足地離開。磨牙看出來了,她此刻的樂趣就是把各行各業挨著禍害一遍。

沒有人指責,沒有人叫罵,她玩得不亦樂乎,開心兩個字簡直寫在了額頭上,好像完全忘記了在小房間時有過的擔憂與惶恐。

磨牙被她從這裏拽到那裏,所有的問題都被她突如其來的放鬆與歡樂給堵了回去。

“山海,我們……”

“你看這塊布料如何,花紋顏色都好看吧?”

“好看好看,我是想說……”

“那邊是賣書畫的地方,有張暮色荷花畫得特別好,我一直想買回去送給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