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媼姬(4)

掌櫃的半晌沒作聲,突然給了自己一個巴掌,罵道:“該!我早知我們夫婦倆難得善終。可那時候我們怕啊,若他真將我們交給官府,我跟老婆子肯定會被杖斃,真到生死關頭,又有幾個不怕死的,而且還要死得那麽痛苦。我權衡一番,還是把金子收下了,心說他們既是要病重之人,就算我不插手,那些人跟家人也不見得有多少相聚的日子。再說了,我跟老婆子這回並沒有直接動手,我們隻是找了過去的路子,散了消息出去,說如果誰家有病重之人又供養不起的,可以送往我這裏,必不虧待,皆大歡喜。”

桃夭看著鐵籠裏的老少,眼眸似覆了一層薄冰:“生意如何?”

“豐年時少些,災年時多些,反正從未斷過,有時每個月都有,有時隔幾個月來幾個。”婆子如實道,“每次湊到八九個十來個時,我們便往溫家送個信,然後便會有人來接走他們。我們的報酬則按人頭算,溫家出手委實闊綽。起初我們也是戰戰兢兢,但時日一長,也就釋然了。”

“釋然的原因我很好奇。”桃夭看著她,“畢竟籠子裏的是你的同類,不是豬,不是狗。”

婆子眼中的恐懼被一股不屑衝淡了:“我們做的是自由買賣,從不逼迫哪個,姑娘你可知這些年往我這裏送‘貨’的,並不都是各地的拐子,不少病號是被他們的家人送來的,他們的說法也幾乎相同,無非是家中貧苦,飯都吃不上了哪有錢買藥治人,反正留在家中也是個死,還不如送來我這裏換些錢,讓能活著的人過點好日子。我們之所以釋然,並非我們天良喪盡習以為常,而是放棄他們的人,從不是我們。”

聽罷,桃夭反而笑出聲來:“竟然無法反駁呢。”

實在猜不透這小丫頭是個什麽性子,她不笑還好,越笑他們心中越沒底。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之後,齊齊跪在桃夭麵前。掌櫃拱手道:“今日我們老兩口算是知道啥是英雄出少年了,望姑娘看在我倆年事已高的分上,放我們一條生路。”

桃夭依然笑容滿麵:“怎麽放?”

“姑娘要殺我們,我們本不該有怨言,這是我們的債,該還。但我們死了,溫家可以再找別人做同樣的事情。若姑娘今天不殺我們,我們已向二位抖落出溫家才是始作俑者,你不殺我們,他們也不會留我夫婦性命。當年我可是向黑衣人發下重誓,透露半分,死無全屍。”掌櫃認真道,“若姑娘能斷了溫家根基,便是放了我們生路。”

桃夭哈哈大笑:“掌櫃的算盤打得可響啊。你們憑什麽覺得我不會先要你們的性命,再去找溫家麻煩?”

婆子老淚縱橫地抱住桃夭的腿:“姑娘,我們想活。這輩子半生混賬,本想洗心革麵,奈何再入歧途,眼見著沒剩下多少年,我們願將得來的財產悉數捐給貧苦人家,連這天鮮樓也可變賣,從此陋室布衣,吃齋念佛,隻求抵消些罪孽,將來去了地府也少些折磨。”

桃夭挑眉,看向柳公子。

“隨你的便。”柳公子道,“我的重點不在這兩個老東西身上。”

“這樣啊……”桃夭抬起頭,撓著下巴。

“姑娘……”兩個老東西的聲音打著顫,大約他們從未想過,自己的生死到頭來隻在一個小丫頭的一念之間。

思忖片刻,桃夭低頭看他們:“要活著也不難,你們先幫我個忙。”

兩人眼睛一亮,忙不迭道:“姑娘盡管吩咐!”

桃夭的視線,再一次移到那排鐵籠裏……

溫家的人總是來得很準時,醜寅相交,夜色最濃,絕不早一刻也不遲一刻。

馬車依然停在天鮮樓的後門,用黑布遮得嚴嚴實實的車廂比尋常馬車大了半圈,兩個戴麵具的男子前後檢查一番,確認無誤後才跳上了車,然後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從車上飛到掌櫃手裏。從頭到尾,溫家的人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二位爺慢走!”掌櫃兩口子點頭哈腰地目送著馬車遠去,再抬頭時,恭敬的表情沒有了,隻得兩張神色複雜的老臉。

馬車飛速前進的聲音,像要踏碎整個世界。

掌櫃同溫家的人說,這次的“貨”本是九個,就在他們來取貨前不久,運氣好又收了兩個。

馬車裏,躺了十一個人,都睡著了,空氣裏除了粗重的呼吸,還殘留著一絲迷香的味道。

桃夭睜開眼,從人堆裏坐起來,沉默地看著四周,盡管車廂裏沒有半分光線,她也看得特別認真。

“還沒到,再睡會兒吧。”黑暗裏傳來柳公子低沉的聲音。

“有點悶。”她輕聲道,“太黑了。”

“我不記得你怕黑。”柳公子翻了個身,繼續假寐。

“這些人沒有半分反抗。”她說。

“病了,沒力氣。”柳公子道。

“真正讓人沒力氣的不是疾病,是絕望的心情。” 她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夢裏傳出來,飄忽得像一根隨時會斷的絲,“被最相信的人送到籠子裏,像牲口一樣被關起來……”

柳公子睜開眼:“等等,你是桃夭?這可不像你會說的話。”

桃夭笑笑,沒反駁。

片刻之後,她看向柳公子所在的方向:“提醒你一下,一路上不要擅動妖力,最好就保持現狀,當一個不能反抗的病人。”

“為何?”

“我的藥能暫時止住你身體的不適,但你離香味的源頭越近,藥效就越薄弱,這香味的目的是除妖,你不動,它不動,否則有苦頭吃的。”

“這究竟是什麽香?”

“說了你也沒聽過。睡會兒吧,恐怕一會兒咱們就能見到磨牙的丈母娘了。”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了?”

“睡覺啦。”

車廂裏的低語就此打住,重回死一般的寂靜。

一牙彎月從雲層裏剛剛露個臉,立刻又縮了回去,急促的車馬聲穿街過巷,不知驚擾了幾多美夢,眼看著溫家大宅離他們越來越近。

柳公子仰臥而眠,卻忽然睜開眼,猛一轉頭,突見那車廂一側被封住的窗戶上,不知幾時探出來半個人,臉也白,頭發也白,身子也白,白茫茫的像掛了一片冬天的月光。此人雙手合十,一雙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們,那頭上的說是頭發,卻更像一縷縷漂浮在空中的白煙。

大半夜的,這是要嚇死人的。

連柳公子都倒抽了一口冷氣,正要發作,外頭傳來幾聲馬兒的嘶鳴。很快,馬車停住了,那白白的人,也如吹散的煙一樣消失不見。

桃夭那邊沒有發出半分動靜,睡得呼呼作響。

有人走到車廂外頭,柳公子趕忙躺下裝死,隻見一道微光透進,被鎖死的車門終於打開了……

布置考究的內室中,黑衣男子依然戴著那張麵具,立於珠簾之外,道:“夫人,可以了。”

馥鬱的脂粉之氣,伴著跳躍的燭光自琉璃珠簾後透出,一身紅衣的女人自暗處起身,款款走入眼前這片晶瑩剔透之中。一隻秀雅白皙的手輕撩珠簾,露出那張粉飾精致的臉孔。黑發如墨,纖腰如柳,身上衣裙用料考究,繡工一流,墜在腰間的環佩也是上等的滿綠翡翠。紅裳綠玉,在她身上倒也沒有半分俗氣。即便在這樣黯淡的夜裏,她也是耀眼的。

她梳了一個四五十歲女人的發式,卻生了一張年輕許多的臉,除了那雙仿佛看透世情的眼睛會讓你覺得她不再年輕,這個女人哪裏都不老。

“秦管家辛苦了。”她聲音很輕,很客氣,像有些涼意的微風吹過去,“我這便去看看。”

“夫人。”被稱為秦管家的男人喊住了她,“山海小姐她如何了?”

她淡淡道:“一切皆如常。”

“小和尚他……”

“秦管家,你該休息了。”

說罷,她款款走出房門,留他一人在燭光中沉默。

此時,天已微明,她獨自穿過曲折的回廊,走到後院一處荒僻的房間前,守在門口的兩個黑衣人見她來了,拱手道:“見過夫人。”

“都在裏頭了?”她問。

“十一個,等您過目。”黑衣人替她打開房門。

她緩步入內,這房間外頭看起來老舊,裏頭卻收拾得幹淨整齊。寬敞無比的空間裏沒有別的家私,隻得二三十張床鋪,依次排開,枕頭被子一應俱全,每張床的床頭都掛了個寫了數字的紙牌,此刻,十一張床鋪上都躺了人。

她走上去,將這十一個從天鮮樓裏送來的老少們挨個查看起來,一路上隻聽她喃喃低語:“一號不要……三號不要……四號不要……”

一直走到倒數第二張床前,她看著這個睡姿難看的小姑娘,套在其身上的粗布衣衫大得能淹死她,小臉跟嘴唇都煞白一片,眼眶卻是烏黑的,一副病入膏肓的垂死之相。

她停在這個姑娘麵前,看了她好一會兒,不禁鎖起了眉頭,想了想,又俯下身去,還揉了揉眼睛,好讓自己將她的臉看得更清楚些,但最終,她的眉頭卻鎖得更緊了,喃喃道:“怎的看不見……”

正在她愣神的刹那,小姑娘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一直緊閉的眼睛也睜開來,衝她咧嘴一笑:“看不到我幾時翹辮子麽?”

她大驚,下意識朝後一退,可小姑娘並沒有鬆開她的手,一骨碌從**彈起來,笑眯眯地看著她:“《百妖譜》雲‘媼,似羊豕,食亡者,能斷人死時。得成人形者皆女體,貌秀美,稱媼姬,不祥物也。’”

一言既出,她神色大變:“你……你是何人?”

小姑娘這才鬆開她的手,脫掉了那件外套,露出一身火焰似的紅衣,笑:“我自桃都而來。”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當她的視線落在對方腕間的金鈴上時,眼中已是流露出無法控製的敵意與防備。

“金鈴過處,片甲不留……”她攥緊了拳頭,從牙縫裏擠出這八個字。

四目相對,一個如臨大敵,一個滿麵笑容,兩人之間的時間與空氣仿佛都停止了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