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何日方休

從孫婷家的對峙開始我就覺得不對勁,我和張成功事前一點交集都沒有,為什麽張成功一看見我就稱我為“程隊長”?

他明明叫盧東還是“警官”為稱。

提及此事,張成功飛快地轉移了一下視線,接著又恢複了他那張笑眯眯的假麵,回答道:“你程隊長日前立下多少豐功偉績,名聲大噪,連我這種小人物也知道你的名字。”

說罷,張成功活動了一下手腕和頸椎,兩手呈拳狀窩起又飛快鬆開。

雖然隻有一瞬,但是我還是飛快地捕捉到他的小動作。

張成功在撒謊。

不過一個名字而已,為什麽他要撒謊?我搖了搖頭,這件事和案件沒有關係。

我並不是專業的審訊員,我隻是一個拿著放大鏡在凶犯心裏摸索的普通人。

從開始到最後,我有太多疑惑了,比如,李峰的死。

我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再度直視他的眼睛,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我原本以為,李峰的死隻是意外,是一場飛來橫禍……”

可是,那不對,按照張成功的心理來說,他不會有一時興起殺人的衝動,他是個理智且高級的殺人犯,或者說,獵手,他有極強的目標性,隻會屠殺自己標中的獵物。

李峰呢?他標中了他,因為,他在嫉妒。

“……李峰擁有著的,隻是普通人有的一切,漂亮乖巧的妻子,一個不大不小的房子,但是這已經對你造成了極大的**。”

我說到這裏頓了頓,靜靜地看著張成功的表現。

他嘴角的笑陡然轉冷,眼睛裏劃過一絲陰毒,很快就回恢複了平常,隻是語氣已經不複剛剛的輕鬆愜意:“李峰是誰?我不認識。”

我垂下眸子,裝作不經意地問道:“那楊杏花,你認識嗎?”果不其然,聽到這個名字張成功的臉已經徹底降至零點,他隻是狠狠地瞪著我,卻還是什麽都不肯說。

楊杏花,張成功的前妻,也是張成功殺的第一個人。當年就是因為張成功第一次殺人,經驗還是不夠豐富,所以才會被輕易抓到。

我抬起頭,直麵他淬了毒的眼刀,麵無表情地念著手上的資料,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張成功聽得一清二楚:

“楊杏花,女,二十二歲,一婚嫁給煉鋼廠工人張成功,婚後不久夫妻**不協調,故離婚。”

我把資料放下時,明顯看到那頭的張成功恨恨地咬著後槽牙,兩手緊緊握拳,像是馬上要從鐵椅上掙脫,衝過來將我拆爛撕碎,吃進肚子裏。

我無視這一切,繼續直麵張成功,說道:“在那之後,楊杏花去做了妓女是嗎?”所以你那麽恨妓女?

“夠了!你們警察都是這麽熱衷於戳別人的短處嗎?”張成功怒吼出聲。這是他進來之後,說的第一次帶著真正感情的話。

“我還是那句話,不看到我的律師,我什麽都不會說的!你們問多少遍,耍多少把戲,都是一樣的!”

其實關於張成功的這些隱秘的消息,是剛剛局長最後遞給我的。

局長把這份檔案袋推到我麵前,其餘什麽話都沒說。這是一份很古早的檔案了,老到紙張都是泛黃的。

裏麵有個被剪爛的綠皮小本,和幾張男女相擁的照片。每張的反麵都寫著一段膩人的情話,有的落款是張成功,有的則是“楊杏花”。

楊杏花,離婚之後開始從事賣**行業,斂財數量十分可觀。

那一刻,我腦海中好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將一切全部都貫穿起來了。

張成功的妄想是什麽?很簡單,是正常的生活。

妻子嫌棄他離開他,轉去出賣自己的肉體,所以他憎惡同樣出賣肉體的賣**女。

他沒法像個正常男人一樣擁有**,所以他憎惡肆意玩弄女人的鄭成則和劉大顯。

近四年的奔波流竄,其實張成功也受夠了這種生活,他開始憎惡自己,但他不敢毀滅自己,所以他不敢動搖自己的信仰——他也一直用自己的標準衡量審判著他們。

但是標準打破者出現了——李峰,他是一個肉眼可見的幸福的男人,一個擁有正常生活的男人,而在張成功逃竄路上被他撞見,是他的不幸,任誰遇到都沒辦法的一件事。

我想那一刻張成功對自己的厭惡值達到了最頂峰,但是和他一直鎖著人性的信念相悖,所以他取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殺了李峰,代替他。

所以最後孫婷輕飄飄的一句話會引得他失神,他很久不被當成正常人了。不是因為他動心了,隻是因為他的信念鬆動了。

麵對著還在負隅頑抗的張成功,我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說道:“你信嗎?這次你跑不脫了。”

說罷整理了一下手上的資料,頭也不回的出了門。門口站著盧東還有那個新來的美女審訊員,她一看到我立馬低著頭站起來,不敢直視我。仔細看,小孩眼睛都紅了一圈。

盧東看到她這樣當場就有些手忙腳亂,又是遞紙又是輕聲哄道:“哎唷我的姑奶奶,您可別哭了。”

盧東這人不怕刀槍子彈,不怕閑言碎語,就是怕女人掉眼淚,這玩意是最邪門的,你不理吧,它掉的歡得很,你理了呢,它掉的更歡了。

我隻是抱臂靠在牆邊,冷冷看著眼前這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姑娘,半晌之後,她停止哽咽,我搶先開口道:“不能幹就滾吧,這裏不養閑人。”

大家都說我是個共情力很強的人,但是現在,我想他們錯了——因為我看到眼前這人的眼淚,心裏毫無波瀾甚至有點想笑。

我想到了那晚被我丟在院子裏的孫婷,她毫無形象地癱坐在院子裏,哭得撕心裂肺。

秋老虎的勁還沒有過去,夜晚的風還是很涼。當一個人的歲月像荒野一樣敞開時,她便再無法照管好自己。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

我的一小爐火,顯然微不足道。她的寒冷太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