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亡人嘲弄

慕白的師父餘昌勳還活著。

但是離死也不遠了。

林嫵一看著他衣襟上的血,微微一笑:“請我進屋嗎?”

“那是自然。”餘昌勳臉色蒼白,長身一揖。

林嫵一被他請進院子,瞧見滿園花開,氣味馥鬱芬芳,便笑了笑:“真是難得的美景,難怪我女兒不住在這裏,這花香……太討人喜歡了。”

“這都是我徒兒種的。”餘昌勳還沒說完就咳喘得不停。

林嫵一歎了一口氣:“我說餘仵作,你怕是這兩日就要西去了吧。”

“是……”他一個字都未說完,就咳出一口血,“巫夫人好眼力,小老兒時日不多了。”

林嫵一輕輕點一點頭:“你此前費盡心思假死一場,如今還約我在你家見麵,就不擔心你寶貝徒兒中途回來?”

“高大人厚待於他,不到子時,他不會回來。”餘昌勳握拳掩唇又咳了幾聲,“兩個月前,我書信給夫人,邀請夫人來到鎮上。那日是三月二十二,夫人說要考察一下慕白是否有被保護的價值,如今案子也結,不知夫人考察得如何?”

林嫵一含笑:“你那書信都惹我女兒懷疑了,她一路跟著我來到恫兮鎮,我險些都要被她發現蹤跡,當時實在沒辦法與你細談。”

餘昌勳道:“令嬡俠骨仁心,與她父親……”

他又不由得想咳嗽,強行忍住,麵上湧出一片潮紅:“她父親巫政賢厚德精業、濟世報國,是大家敬仰的英雄!”

“一個短命鬼,提他幹嘛。”林嫵一臉上的笑意忽然淡下來。

餘昌勳望著她,啞然一歎:“他死時,夫人不過三個月的身孕,獨自將女兒生下來,撫養成人,多年來也未曾改嫁,著實辛苦。”

林嫵一冷哼一聲:“你這話說的,像是我特意為那個短命鬼守寡一樣。我不再嫁,那是因為這世間都是渾濁的男子,他們不配。”

過往歲月浮現,在她眼裏,猶如魅影。

餘昌勳點頭:“夫人大義,讓小老兒滿心佩服。”

“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你那寶貝徒兒,我也見過,經此一案他還不算蠢,隻是……居然剛收我的錢。”林嫵一眼神一冷,殺意微生。

餘昌勳慌忙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頭:“孩子還不懂事,還請夫人看在尊夫曾舍命救他的份上,不要與晚輩一般計較。”

說完後,他又咳得撕心裂肺。

林嫵一冷笑:“說起來,那個短命鬼就是為了救你徒兒而死,這筆賬不算他身上,我又如何能消這口氣呢?”

“巫夫人!”

餘昌勳心底發寒,仰目望著林嫵一:“二十年前,政賢兄收到密信前去盛京救人,一路遭人追殺,那孩子是他豁出性命也要保存下來的希望!”

“小老兒至今都還記得,他用滿是鮮血的手將孩子遞給我的時候,對我說過的話……”餘昌勳忍著咳,壓住心裏的隱痛,低聲道,“‘無論如何也要讓他活下去,二十年後重返盛京’!”

林嫵一:“……”

她不屑地從鼻中冷哼一聲,隻是方才的淩厲冷冽再也看不見了。

“我……”餘昌勳眼光下垂,咳得眼裏氤氳如霧,“小老兒命不久矣,實在沒有能力再陪這個孩子走下去,還請夫人看在尊夫的遺願上,助他一臂之力。”

“他走時,我懷孕不過一個月;他死後,我帶著三個月的身孕被人追殺,當時一共有一百二十四個人。為了徹底斷掉後來之人追蹤的線索,為了徹底抹去我們母女的蹤跡和身份,我讓那一百二十四個人都挫骨揚灰,絲毫不剩。”林嫵一蹲下來,直視著他的眼睛,陣陣殺意撲麵而來,讓餘昌勳渾身寒顫。

餘昌勳的嘴角囁嚅了幾下,他有想過林嫵一是否也曾處境困難,但從未想過竟會九死一生。

林嫵一的眼睛如同地獄深淵般森冷而幽邃:“這就是為什麽在巫政賢死後,你和你的寶貝徒兒還過了二十年性命無憂的日子。”

“他把孩子交給我之後,卻把追殺者全引到你那裏……”餘昌勳臉色已然慘白,他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能盡可能忍住不要咳嗽。

林嫵一冷笑道:“他如此辜我,我怎會再去管他的閑事!”

的確。

她沒有必要再去管這丟命的事情。

餘昌勳微微躬身,咯血不止。

林嫵一站起來,一雙鳳眼微微上揚,慢慢開口:“我說餘仵作,你還沒有將那個秘密告訴給你寶貝徒兒吧?”

“沒、沒有……”餘昌勳已經無力地歪向一邊,“在事情還沒有得到保證前,我不敢告訴他,免得提前將他推入火海……”

林嫵一冷笑:“那你最好把院子清理幹淨,再躲進棺材裏,不要出來了。你那寶貝徒兒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如果被他發現你假死,可就浪費了你一番心思。”

餘昌勳:“……”

他嘔出一大口鮮血來。

夏日裏很少有這樣安靜,小小的院子裏,他們一個仰望蒼穹,一個伏地不起,餘昌勳閉了閉眼,仿佛覺得天地幽暗。

二十年前巫政賢死前留給他一件信物,說可以憑此找到他的妻子林嫵一。當時餘昌勳擔心此事會傷及於她,並沒有立即和林嫵一取得聯係。

三年前,當他得知自己患有肺癆後,就想找尋巫政賢的遺孀,將慕白托付給她。可直到兩個月前,他才與林嫵一取得書信聯係。為了不讓慕白有所察覺,也為了讓這個秘密不被外泄,他不得不選擇假死,再暗中與林嫵一見麵……

可是沒想到……

“慕白啊……”餘昌勳想到未來,一顆心隱隱痛了起來,聲音已經完全變成哭音。

林嫵一輕輕轉身,隻聽“嘎吱”一聲,大門緊閉,她便走了。

如今已到戌時,最後一抹落日餘暉都已消失在天地之間,沒有了色彩,所有的一切都落入到黑暗裏。

林嫵一慢慢走著,腦海裏浮出無數個畫麵,她望著遠方,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途經同福客棧時,一陣風吹動,她側起頭輕輕一理雲鬢。

巫零就住在同福客棧的天字一號房裏。

林嫵一的目光都漸漸變得溫柔起來,然後輕輕歎息一聲,她便消失在街頭巷尾,隻留下淡淡的紫影,與此同時,同福客棧天字一號房前被人插入了一張紙。

裏頭的人聽到動靜,將門打開。

巫零伸出腦袋,左右一看,見地上掉落了一張紙。

她好奇地撿起來一瞧:“又是委托信?”

“出、出事了!”

“‘血月’出來了!”

“快關門!快關門!”

外頭的人大聲尖叫起來。

巫零的臉色突然變了,收起委托信回到房裏,將窗戶打開,隻見天上的月亮紅了,像是被新鮮的血液充盈著,散出猩紅之光,露出一種詭譎的氛圍。

巫零微微皺眉:“這次倒是真的是‘血月’。”

不消片刻,整個恫兮鎮上都空無一人,隻有一些掉落的物件孤零零地躺在街上。如此蕭索像是晚秋一般,隻有林梢樹間的風聲,以及樹葉吹落的聲音。

時辰已暗,夜色裏的寒氣嫋嫋四散,隻見一位黑衣人身背長劍從街頭走來,她的腳步很輕,像是沒有聲音一樣。

然夜,越來越深。

血月,越來越紅。

那人停在府衙前,凝目注視著大門,身形一起,像陣風一樣在夜色中一閃而逝。

薛學仁所在的鬧房要比關押巫零的那間好了許多,裏麵有一扇小窗,仰頭就能看到夜色。薛學仁麵色憔悴地坐在雜草之上,通過這扇窗戶望著夜空,血月之光映著他的眼睛,讓他有些恍惚。

窗戶口起了一陣風,薛學仁突然覺得脖子上很熱,他伸手一探,臉色煞白地瞪大雙目,隻見鮮紅的**不斷地從指間的縫隙中流下來,他的聲音微微顫抖:“救、救……”

不及盞茶時間,牢房外的衙役巡邏至此,失驚而呼——

“薛學仁死了!”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