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你眼中,有山海,還有我最喜歡的風景

(58)

沈馳言跟學校請了兩天假,大師兄小師妹排著隊來問他是不是病了。沈馳言幹脆發了條朋友圈,說被狗咬了。

許汀沒什麽照顧傷患的經驗,老話說得好,藥補不如食補,她一大早跑去菜市場買了點豬肝,洗淨切片之後,將豬肝片連同提前泡好的大米一同扔進砂鍋裏,骨湯做底,小火慢煮。一小時後,米湯滾開,咕嘟咕嘟地冒起細碎的泡泡,香得不可思議。

許汀拎著保溫桶敲響沈馳言家的門,裏麵傳來幹淨的一聲:“進,門沒鎖。”

許汀生怕又像上次那樣迎麵撞見一幅《美男出浴圖》,她將門板推開一條縫隙,探著腦袋向裏麵張望,見沈馳言衣著整齊地坐在窗邊的藤椅上,才放下心來。

沈馳言穿了件棉質的T恤,臂上一截雪白的紗布,陽光自窗外湧進來,在他周身撲了淺淺的一層。他似乎在忙著什麽,一直低著頭。

許汀走進去,站在他背後:“你在幹什麽?”

沈馳言循聲轉身,許汀一怔。

那家夥居然戴了眼鏡,金邊的,很襯膚色,有種斯文內斂的味道。

很雅致,也很好看。

不,應該說,非常好看。

沈馳言擱下手裏的東西,指了指許汀的保溫桶:“病號餐?”

“豬肝粥,”許汀說,“補血的。”

本以為沈馳言就算不會很感動,也會十分感謝,沒想到這廝抬手一揮:“我不吃內髒,拿回去重新做!”

許汀忍了半晌,到底沒忍住,掄起抱枕砸過去:“愛吃不吃!”

沈馳言笑著躲到一邊,許汀這才發現,他手裏拿的是個素色的長形瓷板,上麵有水墨洇染似的紋樣。

許汀眨眨眼睛:“瓷刻?”

“還挺識貨。”沈馳言推了推眼鏡,對她招手,“過來!”

許汀沒來得及邁步,大狗胖花先樂顛顛地跑了過去,挨在沈馳言腿邊,一邊搖尾巴一邊蹭他,諂媚得很。

許汀:“……”

我說您怎麽一口一個“過來”,叫得如此熟練,原來是逗狗逗習慣了。

沈馳言見她沒動,催了一句:“過來啊!”

許汀依舊站著不動:“我覺得你應該說‘請’。”

沈馳言在大狗腦袋上拍了拍:“去把那位小姐姐請過來。”

許汀:“……”

咬死你得了!

(59)

沈馳言手上的那組瓷刻已經塗過墨上好了蠟,光潔的素瓷麵,用黑色線條勾出流雲和遠山,寥寥幾筆,水墨神韻躍然其上。

沈馳言平時看上去有點沒溜兒,泡吧唱歌,彈吉他懟客人,開著大G四處逛,像個十足的紈絝,很難把他和瓷刻這種需要書畫和篆刻功底的藝術愛好聯係在一起。

可是,今天。

夏日,午後,陽光極暖。金邊眼鏡上泛著金屬色,淡淡的,雅致溫潤。

許汀忽然明白了,何為書卷氣,何為君子溫良。

沈馳言手指修長,細細撫摸著瓷刻上的落款:“何燁,字景安,我的外公。這幅《遠山流雲圖》是他生前最後一幅作品,我拓下來,刻在瓷板上,這樣應該能保存得久一點兒。”

許汀坐在地毯上,和胖花一道挨在沈馳言腿邊,仰頭看著他。

這個角度看過去,沈馳言的鼻梁更挺,五官也更加深邃,英俊之上多了幾分溫文儒雅。

何燁,好熟悉的名字。

許汀試探著問:“老先生是不是曾在國立美院執教?”

沈馳言眼神一亮:“你也知道我外公?”

許汀摸摸鼻子,何燁曾做過顧涵之的老師,別墅的書房裏至今還掛著老先生親筆題的字——寬於慈善,不忤於物。

這段淵源要是說出來,等於自報家門,許汀很明智地咽了回去,心裏卻感慨,真是巧啊。

她和沈馳言之間,究竟還有多少巧合和緣分。

“外公唯一的興趣就是國畫,教了一輩子,也畫了一輩子。他喜歡山水圖,最愛畫雲,因為我外婆的名字裏有個‘雲’字。”沈馳言扭頭看著許汀,唇邊勾起一點笑,“想不想聽聽他們的故事?”

許汀立即點頭。

“從哪裏開始說起呢?”沈馳言仰頭想了一會兒,慢慢地說,“外公家裏都是讀書人,愛字畫,好古玩,外婆則是廚娘的女兒,他們兩個一塊長大,後來又定了親。外公說外婆很溫柔,愛笑,處處寵著他,讓著他。外婆讀書不多,外公就教她認字。外公說,他教會外婆的第一首詩,是蘇武的那首《留別妻》。”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許汀靜靜地聽著,視線幾乎無法從沈馳言身上移開。

“再後來,他們有了一雙兒女,龍鳳胎。女兒像外公,兒子像外婆,大家都說外公好福氣,妻子賢惠,兒女雙全。”沈馳言用絹布擦了擦瓷板的邊角,眼神有些飄忽,像是回到了和外公一塊生活的時光裏,“可惜,這福氣太短,生下一雙兒女不到一個月,外婆就去世了。那時候,她嫁給外公還不到三年。”

還記得《留別妻》的最後一句嗎?生當複歸來,死當長相思。

長相思啊。

“十年青梅竹馬,三年舉案齊眉。外婆走後,外公沒有再娶,他把一生的感情都給了外婆一個人。”沈馳言頓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我的名字也是外公取的。他說,身為男子,當‘辭章燦麗,馳名於世’,也當‘言而有信,一諾千金’,所以我叫馳言。”

馳言,馳言。

沈馳言念一遍,許汀在心裏跟著重複一遍,忽然覺得這是她聽過的最好聽的名字。

每一個音節都有希冀,每一處筆畫都有墨香。

馳言,馳言,真是個好名字。

“不隻是名字,還有性格。我性格裏的很多東西,都是外公給的。”沈馳言繼續說,“他教會我什麽是坦**,什麽是磊落,還教會我,愛是神聖的,愛一個人就要從一而終。”

沈馳言的聲音很輕,許汀卻有微微震撼的感覺,驀然動容。

她想起小時候在書房裏和顧涵之一塊看書,顧涵之讀詩詞,她讀李碧華,裏麵有一個很漂亮的句子:

人間的規矩是從一而終。

她總覺得以他們的年紀,言說深情,為時尚早,卻忘了,深情的基底不是年紀,而是對責任的參悟與承擔。

擔當與年紀無關,深情也不會耽於年少。

隻看你選擇的人有沒有想過擔負起你的一生。

沈馳言的手擱在藤椅的扶手上,骨節分明,根根修長。許汀忽然很想伸出手,與他握在一起。她很想知道,將來沈馳言會喜歡一個什麽樣的女孩,那個女孩個子有多高,容貌美不美,有沒有讀過很多書,會不會像她一樣,給他做好吃的小蛋糕。

她都有點羨慕那個女孩子了,羨慕對方會得到這樣完美的伴侶。

英俊、善良、勇敢,且磊落。

他會像承擔自己的人生一樣,承擔起那個女孩的全部。

多好的沈馳言啊,許汀想,未來的那個女孩,你一定要好好對他。

(60)

許汀有點走神,沈馳言伸手到她麵前晃了晃,笑著說:“很無聊的故事吧?”

“才不會。”許汀搖頭,摸了摸瓷刻上的落款,忽然問了一句,“何老先生走的時候,有沒有受苦?”

沈馳言也看向他親手刻上去的那枚落款,輕聲說:“外公是在睡夢中走的,突發心髒病,很安詳,沒有受苦。”

“外公去天上找外婆了。”許汀在沈馳言的肩膀上拍了拍,“外公的小外孫該吃午飯了!”

許汀將沈馳言拉起來,推到客廳,安置在沙發上。

她帶來的保溫桶擱在沙發對麵的茶幾上,蓋子旋開,飽滿的香味散了滿室。

沈馳言下意識地摸摸肚子,他還真餓了。

許汀找來餐具,盛出一份遞給沈馳言。

沈馳言嘴上說不吃內髒,還是乖乖接過來。

小火慢煮了幾個小時,米粒軟爛,骨湯鮮濃,一口吃下去,有種暖洋洋的熨帖感。

許汀帶點期待地瞅著他:“好吃嗎?”

沈馳言果斷點頭:“好吃。”

許汀捧著臉,笑得很開心。

見她笑,沈馳言忍不住也跟著笑起來,兩個人傻子似的對著笑了好半天。

吃過飯,沈馳言帶許汀去看他做瓷刻的工作台。

工作台在書房裏,臨窗,大片陽光灑在上麵,騰起淺淺的薄金色。

瓷刻的製作過程說起來容易,起稿、刻圖、上色、封蠟,但是,每一步都需要堅實的書畫和篆刻功底。

沈馳言握著許汀的手教她用金剛石刀,給她看自己臨摹的碑帖。許汀發現沈馳言居然寫得一手好看的行草,楷書也很漂亮,最善顏體,中鋒筆法,頗有筋骨。

許汀踮起腳,摸摸沈馳言的頭發,故作詫異地說:“難道你就是傳說中的寶藏男孩?”

沈馳言回手在她腦門兒上彈了一下,許汀還他一個凶巴巴的表情。

沈馳言的書房麵積不大,塞的東西可不少,書架、電腦、工作台,還有一架立式鋼琴。

許汀立即挽起衣袖說:“讓你顯擺了大半天,可算碰見一樣我會的了。”

沈馳言挑眉,故意問了一句:“會彈?”

許汀伸出兩根手指,無比驕傲:“八級!”

沈馳言點點頭:“相當於行政編製的副科級,不低了。”

許汀坐在琴凳上,準備來一段拉赫瑪尼諾夫,證明自己也是滿身的藝術細胞。她剛開了個頭,手機就響了。司瑤要請她看電影,還附贈可樂、爆米花和晚飯。

許汀臨陣倒戈,琴也不彈了,起身就要往外跑,被沈馳言扯著衣領拽了回來。

沈大少爺振振有詞:“好意思把傷患獨自扔在家裏,自己跑出去玩?”

許氏小廝莫名理虧:“要不,帶你一塊去?”

沈馳言滿意地點頭:“還算有眼色。”

直到坐進大G的副駕駛座,許汀才反應過來——

又不是我把你弄傷的,憑什麽賴著我啊?

誰闖禍,誰善後,關我什麽事?

許汀怒目而視,不等她說話,沈馳言直接塞了根棒棒糖過來。

許汀下意識地咬住,嗯,葡萄味,好吃。

沈馳言笑起來:“吃了我的糖,好意思不帶我看電影?”

許汀:“……”

你跟裴景瀾是從同一個狐狸洞跑出來的吧?

一個比一個狡猾!

(61)

電影院在商場頂層,停車場有電梯,可以直接上去。

原本是閨蜜友情局,結果多了個名叫沈馳言的人形立牌。許汀看著屏幕上緩慢變換的樓層數字,犯愁該怎麽向司瑤介紹。

這是我朋友、小弟、跟班、保鏢,還是專車司機?

許汀糾結了一路,見到司瑤後愕然發現,她白糾結了,因為那丫頭也不是一個人來的。

裴景瀾難得調休,襯衣西褲,風度翩翩,手上拎著香奈兒的口蓋包,明顯是司瑤的。

兩個姑娘對視一眼,異口同聲:“他偏要跟來,我甩不掉。”

然後又異口同聲地解釋:“別誤會,他就是一個專車司機。”

這默契程度,旁邊閑著沒事看帥哥的櫃姐都笑起來。

兩個“專車司機”倒是淡定,禮貌地握了握手,互報家門:

“裴景瀾,三院醫生。”

“沈馳言,K大研究生。”

相視一笑,兩人就算認識了。

電影開場前,裴景瀾去買了兩桶爆米花和四杯可樂,司瑤喝了一口,抱怨怎麽一點兒都不冰!裴景瀾手上拿的全是她的東西,笑著說:“少喝點冰的,不然肚子疼。”

許汀在一旁看著,搖頭歎息,多好的人啊,這麽好的人就應該扣著玻璃罩放到博物館裏陳列,以供後人學習品鑒。

忽然頭頂一重,有人箍著她的腦袋強迫她轉了半個圈。

許汀被迫將視線移到沈馳言身上,看見那家夥似笑非笑地瞅著她,低聲說:“裴醫生明顯是棵有主的草,你就別惦記了,快把口水擦一擦。”

許汀氣得追著沈馳言打。

今天看的是迪士尼的片子,動畫電影。沈馳言的童年大部分時間都耗在了外公的書房裏,讀書練字,跟著外公欣賞那些鏨刻在瓷器上的花草鳥獸,感受凝聚在匠人工藝裏的千年歲月。他對卡通小人沒什麽興趣,屈指鉤了鉤許汀的下巴。許汀正在興頭上,扭頭瞪了他一眼,很快又轉了回去,興致勃勃地盯著屏幕上流動的畫麵。

側麵看去,許汀的輪廓很秀氣,線條柔和,鼻梁精致,唇邊旋出一點笑,眼睛閃閃發亮。

她在看電影,沈馳言在看她。

兩個人凝視的對象不同,神情倒是同樣的專注。

看得久了,許汀似乎有所察覺,疑惑地轉過頭,迎麵撞上沈馳言的視線。

她眼中還殘留著動畫電影斑斕的顏色,清澈、明亮,生機勃勃。

沈馳言的心跳“嘭”地一亂,接著又柔軟下來,像是在胸膛裏養了一隻很漂亮的小鹿,它銜著花,蹦蹦跳跳地提醒你——傻子,你遇見心動的人了。

許汀嘴角微彎,小聲問他:“怎麽了,幹嗎看著我?”

沈馳言笑著搖頭,拈了顆爆米花遞過去,許汀扭頭躲開。

無事獻殷勤,不好不好。

電影劇情很棒,放映廳裏一片笑聲,沈馳言也在輕輕微笑,心裏反複念著一個不知打哪兒看來的句子——

“你眼中,有山有海,還有我最喜歡的風景。”

(62)

散場時人潮洶湧,許汀不小心跟司瑤走散了。手腕上一暖,有人拽住了她,轉過頭就看見沈馳言站在後麵,身形筆挺如旗幟,在淩亂的人潮裏為她隔絕出一小塊空間。

許汀仰頭看他:“瑤瑤不見了。”

沈馳言伸手在她頭頂揉了揉,說:“放心,裴醫生跟著她呢,丟不了。”

影院出口直通遊樂區,司瑤站在淘氣堡前抻長了脖子張望,見許汀走出來,立即跳著朝她揮手。司瑤沒跳兩下,就被裴景瀾按住。許汀以為這丫頭要挨訓,沒想到裴景瀾卻蹲了下去,用拿慣了手術刀的手指挑起司瑤鬆散的鞋帶。

許汀搖頭感慨:“裴醫生真好啊,便宜那小丫頭了!”

沈馳言挑眉:“你喜歡裴醫生那種類型的?”

許汀臉色微紅,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胡說八道!”

電影很好看,許汀和司瑤十分滿意,兩個人挽著手臂商量晚飯吃什麽。

轉過拐角,迎麵一陣鋼琴聲,是一家小型琴行在搞招生表演。

簡易小舞台上擺著一架三角鋼琴,彈琴的是個年輕女孩,穿了條藍灰色長裙,裙擺霧靄一般繞在小腿周圍,輕靈飄逸,仙氣十足。

裙子的確很好看,相較之下,這姑娘彈琴的水平很一般。

許汀聽了一耳朵,不到半分鍾,兩處刮音,踏板也不是很對拍。不過,這些錯誤都不明顯,忽悠現場的外行觀眾還是綽綽有餘的。

她扭頭看了看沈馳言,露出一個有點得意的小表情,意思是,我彈得比她好!

許汀在想什麽,沈馳言一眼就能看明白,勾起嘴角露出一點笑,意思是,你就吹吧!

兩個人的目光交流進行到一半,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真巧啊,居然在這裏碰見!”

轉過身就看見一個穿白外套的男生走過來,笑吟吟地打著招呼。

男生的眼睛看著許汀和司瑤,明顯不是衝沈馳言或者裴景瀾來的。

許汀盯著那人看了兩秒,眼熟,非常眼熟,但就是想不起來叫什麽。

許汀忙著思考這人到底叫什麽,沒顧上說話,氣氛有點沉默。男生輕咳一聲,不太自然地笑了笑,問她:“不記得我了?”

還是司瑤先反應過來:“宋敬恒,好巧!”

司瑤開口的瞬間,許汀也想起來了,對,宋敬恒,她參加過人家的生日會,誤打誤撞地送了個Burberry的卡片夾,險些鬧出誤會。

既然碰見了,少不得要尬聊幾句,司瑤問宋敬恒怎麽一個人逛街。宋敬恒指著舞台上彈琴的女孩說:“陪女朋友來的,主辦方特邀的獨奏演員,從小學鋼琴,初三就考過了十級,每年都要參加比賽,各種拿獎,特別厲害。”

許汀和沈馳言對視一眼,眼睛裏同時飄過一行彈幕——既然這麽厲害,為什麽彈個《雪之夢》都會刮音、錯音?

許汀擠擠眼睛,示意,可能我考的是個假八級!

沈馳言笑著在她頭頂揉了一下。

盡量不打熟人的臉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許汀也沒多說什麽,笑著應和了兩句。沒想到宋敬恒顯擺上癮,意有所指地說:“找女朋友啊,家庭容貌什麽的倒是其次,主要還是看性格和內涵,有才藝、知上進才行,那種隻會吃喝玩樂、穿名牌用名牌的,肯定不能要!”

許汀眨眨眼睛,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這位兄台,你是不是在諷刺我?

宋敬恒也知道自己說話不好聽,補了一句:“我沒別的意思,許汀,你千萬不要多想。不過,我女朋友這種類型的,真是可遇不可求,漂亮、懂事、多才多藝、知書達理還沒有愛慕虛榮的臭毛病,算得上女生裏的楷模了。普通女生完全不能跟她比,差得太遠!啊,別誤會,我真沒有別的意思……”

好話醜話全讓這位兄台一個人說了,許汀隻能無奈。

宋敬恒亂顯擺的當口,舞台上的個人獨奏已經結束,進入到互動環節。主持人熱情邀請會彈琴的觀眾上台展示,也歡迎想學琴的朋友現場體驗,有小禮品贈送。

許汀正琢磨該怎麽擺脫宋敬恒,忽然瞄見主持人直直地朝她看過來,伸出手做了個歡迎的動作,笑著說:“這位觀眾想要上台嗎?我們掌聲鼓勵一下好不好?”

周圍一陣掌聲,許汀一臉茫然。

誰上台?上什麽台?我沒說要上台啊,你看我幹什麽?

不等許汀回過神,沈馳言一把握住她的腕,拖著她往台上走,邊走邊說:“學了那麽久的琴,不在大家麵前顯擺一下豈不浪費?”

許汀:???

你放開我!我不想顯擺!一點兒都不想!

(63)

主辦方挺舍得下本錢,擺在舞台上的是一架黑色雅馬哈,CX係列,做工精良。

上都上來了,總不能再下去,更何況,底下還有個等著看笑話的宋敬恒。

許汀硬著頭皮坐在琴凳上,一臉震驚地瞅著沈馳言:“四手聯彈?”

“挑首曲子吧,”沈馳言活動手指,偏頭看她一眼,“你擅長的。”

“貝多芬的D大調行嗎?”許汀緊張得直冒汗,小聲說,“高中那會兒學校有表演賽,彈的這個,印象深刻……”

“沒問題。”沈馳言笑得很放鬆,“隨意彈,我會配合你的!”

“受累問一句,您考到幾級?”許汀幾乎抓狂,“這麽多人看著呢,萬一出醜可怎麽辦?”

沈馳言聳了聳肩:“考什麽級啊,我就隨便玩玩。”

許汀:“……”

神啊,你顯個靈,帶我走吧!

主持人很擅長調節氣氛,台下又是一陣掌聲。許汀閉了下眼睛,試圖給自己催眠——

不緊張,不緊張,你叫不緊張。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偏頭看向沈馳言。沈馳言也在看著她,輕輕一笑,兩個人同時落指。

黑白琴鍵跳動如精靈,華美樂章輕盈躍出。

第一樂章是Presto,節奏感很強,華麗燦爛。

最初,兩個人的配合的確有些生澀,但沈馳言樂感一流,很快便跟上許汀的步調,甚至能做出一些細微的調整。

看美人起舞是一種享受,跟足夠優秀的演奏者合奏亦然。

漸漸地,許汀露出驚歎的神色,沈馳言的技巧相當純熟,絕對不是什麽“隨便玩玩”!

這個渾蛋,又逗她!

許汀心頭火起,指尖用力一落,節奏提了上來,沈馳言笑著瞥她一眼,很快跟上。

鮮明的、歡暢的節奏裏,似乎能聽見風的聲音,穿過森林,越過平原,有陰鬱的柔和,亦有燦爛和熱烈。浩瀚山海,浪漫宇宙,仿佛群星都凝聚指尖……

琴彈得好,彈琴的人長得也好,視覺和聽覺的雙份享受,越來越多的觀眾被吸引,聚了過來,效果比剛剛那場獨奏好太多。

聯彈結束時,台下掌聲異常熱烈。司瑤幾乎跳起來,雙手攏著在嘴邊,高喊汀汀好棒,被裴景瀾強行按住。

琴行的老板親自上台跟兩位聯彈握手,看見沈馳言時“喲”了一聲,說“小夥子長得很精神嘛”,又半開玩笑地問他:“要不要到我這兒來當老師,給你最好的待遇!”

沈馳言笑著說:“還在上學呢,課程忙,沒時間做兼職。”

站在台上,許汀瞄到宋敬恒似乎正在和女朋友吵架,兩個人互相推搡著,臉色都很難看。

許汀有點過意不去,心想,姑娘啊,我真不是故意要打你臉,實在是你男朋友太氣人!

琴也彈了,獎品也領了,下台時,許汀小聲問沈馳言:“你真的沒有考過級啊?”

沈馳言手上拎著主辦方給的小禮品,同樣低聲回答:“真沒考過,但是,我給一個挺有名的老師做過琴童,在他的內地巡演上,都是小時候的事兒了。這幾年我練琴也練得少了,手生,不然,彈半首La Campanella或者Flight of the Bumble-bee,效果更好。”

挺有名的老師,內地巡演——好大的信息量。

許汀腿一軟差點跪下,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少爺,你行行好,我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業餘小垃圾,La Campanella那種等級的曲子,我真的跟不上,連看琴譜的勇氣都沒有,今天已經是超常發揮了。”

沈馳言笑著在她腦袋上揉了一下。

(64)

許汀出了風頭,她自己沒什麽感覺,司瑤倒是開心得很,嚷著要去慶祝,吃飯唱K蹦迪,流程全部走一遍,哪個環節都不能落下。

許汀朝裴景瀾拱了拱手,說:“養這麽一個能鬧騰的寵物在身邊,真是辛苦裴醫生了。”

裴景瀾笑容溫和,淡淡地說:“沒關係,回去吃點阿立呱唑就好了。”

司瑤聞言,問了一句:“那是什麽?”

裴景瀾笑容不變:“一種藥,用於治療各類型的精神分裂症。”

司瑤:“……”

毒舌!

司瑤做好了玩上一通宵的準備,她提議先去吃日料,不等裴景瀾表態,許汀先開口,說:“換一家吧,沈馳言受了點傷,日料多海鮮,對傷口不好。”

沈馳言自己都忘了身上還有傷,聽見這話,不由得一怔,隨即又輕笑起來。

你看,你的事情她都放在心上,偏心偏得理直氣壯,偏愛也是。

想到這裏,沈馳言伸手又在許汀腦袋上揉了揉。

他故意用了點手勁兒,許汀被他揉得踉蹌了一下,不倒翁似的,回頭給了沈馳言一個凶巴巴的表情。

於是,沈馳言又順手在她的鼻梁上彈了一下。

動作算不上親密,卻透出一種溫柔寵愛的味道。

許汀和司瑤走在前麵,小女孩逛街,每路過一個商鋪都想進去看看,裴景瀾和沈馳言放慢腳步在後麵跟著。裴景瀾沒問沈馳言是怎麽受傷的,隻問了幾個關於愈合情況的問題,提醒他多補充蛋白質,還要多喝水。

兩個人的身高都超過一米八,挺拔英俊,邊走邊聊時,神情裏帶著淺淡的笑意,很是養眼。沈馳言耳力好,聽見兩個年輕女孩小聲說話:

“穿淺色襯衫的那個,好好看啊!”

哦,說的是裴醫生。

“死心吧,他手上拿的口蓋包是女款,準是給女朋友拎包呢!又一個‘英年早婚’的!”

……

許汀和司瑤停在飾品櫃台前,對著小鏡子試戴耳釘。許汀隨手將雙肩包擱在旁邊的吧椅上,沈馳言走過去,極自然地拎了起來。

許汀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也沒多想,繼續挑亮晶晶的小玩意兒去了。

裴景瀾輕咳一聲,和沈馳言相視一笑。

(65)

傷患飲食要清淡,說到清淡,淮揚菜是首選。

四個人剛在私房菜館的包廂裏坐下,裴景瀾的手機就響了,大老板召他回去加班。

裴景瀾拿著車鑰匙起身要走,轉頭看到司瑤,又有點猶豫。

沈馳言見狀,立即說:“放心,我會送她們回去。”

裴景瀾與沈馳言握了握手,臨出門前,又看了司瑤一眼。

兩個人剛才因為飲料的事拌了幾句嘴,司瑤要喝酸梅湯,多加冰,裴景瀾不許,說她一到夏天就過分貪涼,這樣下去身體吃不消。

司瑤大概還在賭氣,故意不抬頭,用烤串的竹簽在桌麵上戳了兩下。

裴景瀾無奈地笑笑,跟許汀說了聲改天見,轉身走了。

裴景瀾一走,司瑤的情緒明顯低落下來,隻吃了一點兒文思豆腐就說飽了,起身去衛生間。

司瑤推門出去,沈馳言用自己的筷子在許汀的筷子上敲了敲,問她:“司瑤和裴醫生認識多久了?”

許汀嘴上咬著塊魚肉,想了想:“快三年了吧。”她很快反應過來,瞪著沈馳言,“不要在瑤瑤麵前亂說話啊,她還是個小女孩呢,根本沒有‘喜歡一個人’這種概念!”

“那你呢?”沈馳言喝了口茶,含笑看向許汀,“有喜歡的人嗎?”

隻要她說有,沈馳言想,哪怕隻是點一下頭,就足夠了,剩下的事都由我來完成。

許汀沒料到沈馳言會這樣問,明顯愣了一下,好像有點震驚,險些弄掉筷子。

嚇著她了嗎?

沈馳言想,女孩子的暗戀都是害羞且含蓄的,這樣冒失地問出來的確不大好。

要多顧及她的感受,也要多給她一些時間。

一念至此,沈馳言的表情柔軟下來,輕聲說:“是我唐突了,對不起。”

司瑤這時從外麵進來,將這個話題岔了過去。許汀低頭喝茶,近乎慌亂地移開了落在沈馳言身上的視線。

她有喜歡的人嗎?當然有啊!

她從高中時就習慣了看著阮清峋的背影,他用驕傲的姿態走在前麵,她像離巢的雛鳥,踉蹌著跟在後麵,幻想有一天能以同樣驕傲的姿態出現在阮清峋麵前,告訴他,我長大了,我喜歡你。

這個夢想充斥著她的整個高中時代,是隻有日記本和瑤瑤知道的心事,也是她偷偷埋在心裏的秘密種子。

可是,麵對沈馳言,聽到沈馳言的問題,她腦袋裏最先跳出來的竟然不是阮清峋。

也是在這一刻,她忽然意識到,她似乎很久都沒有想起阮清峋了,甚至連阮清峋的樣子都有點記不清了,像是隔著一扇鋪滿霧氣的玻璃窗,水跡淩亂,麵目模糊。

相較之下,反而是沈馳言的樣子更加鮮活。

他在笑,相貌英俊,輪廓柔軟。他蹙眉,黑曜石似的眼睛,幽深明亮。他在她耳邊唱歌,清朗幹淨的男音,帶著淡淡的溫柔味道: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

她似這月兒,仍然是不開口。

……

為什麽會這樣?

她說瑤瑤還小,搞不懂什麽是“喜歡”,那她自己呢?搞清楚什麽是真正的喜歡了嗎?

(66)

一對小姐妹各懷心事,都有點不在狀態。許汀不小心被芥末嗆了一下,司瑤隨手拿了杯水遞給她,她一口吞下去才意識到,司瑤給她的根本不是水杯,而是裝醬油的調料碗。

許汀:“……”

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問號?

司瑤後知後覺,連忙道歉。許汀苦著臉,說:“完了、完了,喝這麽多醬油,我會不會氯化鈉中毒?”

沈馳言好笑地看許汀一眼,叫來服務員說再加一份百果蜜糕,讓許汀吃點甜的中和一下。

這家私房菜館許汀和司瑤來過幾次,環境不錯,味道也不錯,魚和麵點尤其地道。司瑤忽然說:“裴景瀾晚飯都沒吃就走了,餓著肚子上手術台一定很累吧?”

許汀眉梢一挑——會關心人了,難道小姑娘要開竅?

她立即慫恿:“要不要打包些吃的給裴醫生送去?”

司瑤正要點頭,猛地反應過來,又搖頭,無比堅決地說:“不要,我才不管他!”

“也對,裴醫生總是管天管地,冰的不許喝,冷的不許吃,也該餓一餓他!”許汀同仇敵愾,說到半路,卻話音一轉,“也不知道裴醫生要跟的是小手術還是大手術。小手術還好,若是大手術,台上一站就是七八個小時,忙完了,天也亮了,累得倒頭就睡。晚飯沒人送,早飯沒人管,這麽餓下去……”

沈馳言不說話,笑吟吟地看著許汀把司瑤往溝裏帶。

司瑤終於聽不下去,弱弱地說:“麻煩再加一份翡翠燒麥和蟹粉獅子頭,打包。”

許汀接了一句:“還要麻煩沈學長送我們去第三醫院。”

她一邊說一邊歪頭看向沈馳言,露出一個“你看吧,我就知道會這樣的”得意表情,完全忘了自己的事情還是一團糟。

沈馳言將許汀那些小表情全看在眼裏,忍不住想,這小孩大概永遠都長不大。

不過也沒關係,隻要她喜歡他,他就有足夠的耐心和包容,許她長不大,許她一直天真,許她無憂無慮。

吃過飯,沈馳言開車載著兩個姑娘以及打包的獅子頭直奔第三醫院。

醫院裏不好停車,司瑤在職工停車場給沈馳言找了個車位,然後提著外賣盒直奔門診大樓,許汀和沈馳言留在車上等她。

CD裏播著音樂,沈馳言拿出手機,打開監控看看胖花在幹嗎,行動間,衣袖蹭上去,露出裹在小臂上的白色紗布。

許汀剛好看到,問他:“還疼嗎?”

沈馳言搖頭說不疼。

許汀又問會不會留疤。

“應該會吧,裴醫生說飲食上要多留意。”沈馳言靠在椅背上,扭頭看著許汀,“忌辛辣忌油膩,多攝入蛋白質。我一個人住,糙慣了,忙起來三頓飯合成一頓,能吃飽就行,哪顧得上那麽多。”

“這怎麽行,傷口愈合需要營養。”許汀盤算了一下,“明天我沒課,給你煮魚湯!”

沈馳言鋪墊這麽多,等的就是這一句,嘴上卻賣乖,假惺惺地客氣著:“給你添麻煩了。”

許汀抬手一揮,豪邁道:“不麻煩,我手藝很棒的,你就等著流口水吧!”

沈馳言單手撐著額角,笑得有點狡猾。

(67)

司瑤從小就是市三院的團寵,每次來都會受到各種投喂。她拎著外賣袋子路過門診大廳,碰見手術室護士長,直接被塞了一顆大蘋果,又紅又圓,還是洗幹淨的。

司瑤啃著蘋果推開裴景瀾辦公室的門,迎麵撞見一個短發女孩,紅唇、熱褲、吊帶衫,細細的脖頸,鎖骨上有一枚蝴蝶文身,還有漂亮的糖果色美甲。

辦公室裏沒有其他人,女孩坐在裴景瀾的工位上,蹺著腿,手上玩著一個顏團子小擺件。

那個擺件是司瑤送給裴景瀾的,裴景瀾傻帽一個,拿著顏團子問司瑤:“這是個成了精的湯圓嗎?”

司瑤誆他,說:“這是個成了精的豆包。”

後來,小擺件就多了個名字叫“豆包”。

有一次科主任的小外孫到辦公室來玩,看上了“豆包”嚷著要帶回家,裴景瀾當著熊孩子的麵把“豆包”鎖進了櫃子裏,說什麽都不給,受了科主任好大一個白眼。

看見“豆包”被陌生人拿在手上,司瑤有點不痛快,硬邦邦地丟過去一句:“你是誰?怎麽隨便進辦公室?”

司瑤語氣不善,女孩挑眉,笑著說:“我是裴醫生的病人。”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也是他的高中同學。”

司瑤抿了抿唇:“裴景瀾呢?”

“不知道。”那女孩見司瑤一直盯著她手上的小玩意兒,隨性抬手一拋,將顏團子扔進了垃圾桶,聳肩說,“我也在等他。”

司瑤眼看著顏團子進了垃圾桶,火氣噌地湧上來。就在這時,突然聽到一串驚天動地的哭喊,好像是從加護病房那邊傳來的,接著是點滴瓶砸碎和支架倒地的聲響。

司瑤路都走不利索的時候就在三院混百家飯,隻聽個開頭就知道發生了什麽。她顧不得和那女孩計較,把餐盒往辦公桌上一擱,轉身跑了出去。

夜色深了,大部分病人已經休息,走廊上隻亮著一排夜燈。裴景瀾被圍堵在加護病房門口,他貼著牆,身形筆挺,白大褂上映著暖融融的燈光,像是鍍了層金邊,妥帖、精致、纖塵不染。

隔壁病房的護工拎著暖瓶出來打水,順便看熱鬧,撇著嘴跟司瑤說:“一個男的,冠心病,做了支架,嫌貴,不按醫囑吃藥,他老婆從老家弄來個土方子,吃了三個星期人就不行了,沒救回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現在哭天搶地的有什麽用!”

護工常年待在醫院裏,見慣了這種場麵,嘀咕了兩句就要回去。就在這時,一個男性親屬一把掀翻裴景瀾手上的病曆夾,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摜在牆上,指尖劃過裴景瀾的下巴,擦出好長一道紅印子。

護士長擠進去試圖把兩個人分開,反而被推了個踉蹌。裴景瀾扶著護士長的胳膊,將她擋在角落裏,爭執聲越發刺耳。

司瑤深深地看了眼那隻扼住裴景瀾衣領的手,扭頭問護工:“你的暖瓶裏有水嗎?”

護工一愣:“有啊,剛打的,熱著呢。”

司瑤從口袋裏摸出張紙幣塞進護工手裏,說:“算是我賠你的!”

不等護工反應過來,司瑤一把奪過他手裏的暖瓶,對著地麵便砸了過去。

“嘭”的一聲,暖瓶從裏到外摔得粉碎,巨大的聲響幾乎在走廊裏震出回聲。

家屬嚇得一怔,連哭鬧都忘了,走廊靜得針落可聞,眾人紛紛扭頭看過來。

司瑤站得稍遠,又逆著光,有點麵目模糊,裴景瀾卻一眼就認出她,臉色變了變,小聲對護士長說:“去把瑤瑤帶走,別讓她跟著摻和。”

裴景瀾說話的時候,司瑤已經走到近前,抬手指著揪裴景瀾衣領的人,說:“放開他。覺得醫生的治療方案有問題,可以去起訴,去仲裁。放著合理合法正規渠道不用,在這裏撒潑打滾算什麽本事?你們不嫌丟人,我還嫌你們鬧耳朵呢!”

家屬見司瑤隻是一個小女孩,以為好欺負,一個中年婦女直奔著司瑤撲過去。裴景瀾見狀,顧不得什麽風度什麽體麵,一把拽住那女人,眼看著場麵又要亂起來,人高馬大的保安隊長帶著七八個保安適時出現。

對方見人多了,也怕事情鬧大不好收場,沒敢再往司瑤麵前湊,最先動手的那位也悻悻地放開了裴景瀾。

護士長瞅著空當把司瑤從人堆裏拽出來,然後夾在中間兩頭勸架。

家屬仍在罵罵咧咧,說醫生治壞了人,還動手,沒素質!

“走廊裏有監控。”司瑤說,“可以去查,看看到底是誰先動的粗,然後報警。我爸爸說過,三院的醫生絕不能被欺負。”

一幹家屬齊齊變了臉色。

短暫的混亂後,醫患雙方都被請進了值班室。裴景瀾拉住司瑤的手,輕輕一握,低聲說:“去辦公室等我。”

司瑤幫著保潔阿姨清理幹淨碎玻璃,回到辦公室時,短發女孩已經走了。她打包來的外賣卻躺在垃圾桶裏,不知道是不小心碰掉的,還是故意扔掉的。

顏團子壓在打包盒下麵,蟹粉獅子頭的湯汁灑出來,把小擺件染得一身髒。

司瑤咬了咬嘴唇,一口氣哽在心口,格外憋悶。她打電話給許汀說今天晚上不回家了,去行政樓睡,明早蹭她爸的餐卡吃職工食堂。

三院職工食堂的豆腐腦和肉包子遠近聞名,非常好吃。

許汀完全不知道裏麵發生了什麽,也沒多想,囑咐司瑤少和裴醫生拌嘴。

司瑤悶悶地應了一聲。

(68)

裴景瀾過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回來,下巴上的印子破了皮,有點滲血。司瑤剝開一個創可貼遞過去,裴景瀾沒接,而是抬了抬頭。司瑤賭氣不肯過去,裴景瀾也不作聲,隻是看著她。

辦公室裏一片安靜,電腦機箱發出細微的運作聲。

僵持片刻,司瑤先繃不住,別別扭扭地走到裴景瀾麵前,將創可貼按在他的下巴上。

她故意用了點勁,裴景瀾“噝”了一聲,握著她的手腕,說:“沒輕沒重。”

司瑤迅速收回手,退到辦公桌的另一側,垂下視線看著垃圾桶裏的外賣盒。她想說我給你帶了吃的,但是被扔掉了。

這話有點挑撥離間的味道,司瑤還沒想好該怎麽說,裴景瀾倒是先開了口。

他坐在轉椅上,用鋼筆在桌麵上敲了敲,斟酌說:“瑤瑤,你今天的行為的確很勇敢,但是並不可取。如果保安隊長沒有及時趕到,我可能沒辦法很好地保護你。你太衝動,也太冒失,下次再碰到這種情況,我希望你首先考慮的是自己是否安全。”

如果你在這種混亂裏受傷,裴景瀾想,我會瘋的。

司瑤原以為就算得不到表揚,感謝的話總能聽到兩句,沒想到裴景瀾一開口先丟給她一串指責——衝動、冒失、不可取!

我是在為誰衝動?又是在為誰冒失啊?

司瑤氣得七竅生煙:“我在你眼裏是不是除了搗亂什麽都不會做?什麽都做不好?”

裴景瀾歎氣:“瑤瑤,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一年前,你送走了第一個醫治無效的病人,”司瑤眼圈紅紅的,看著他,“也是在這間辦公室,你說,下次死神再想從你手裏搶命,要先掰斷你的手術刀。那個時候我就覺得你責任心太重,隻顧別人,不顧自己。也是在那個時候,我下定決心,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會擋在你身前。裴景瀾,我不是心血**一時衝動,也不是路見不平頭腦發熱,保護你這件事,我早就做好了準備。”

司瑤別過頭,避開裴景瀾的視線,她閉了下眼睛,輕聲說:“算了,就當是我多事。”

司瑤要朝外走,裴景瀾卻站起來攔住她的去路。

司瑤瞪他一眼,語氣裏膩著一點兒鼻音,奶凶奶凶地吼他:“讓開!”

裴景瀾抬起手,碰了碰她微紅的眼睛,低聲說:“再說一遍——保護我的那句話——你再說一遍。”

兩個人離得很近,呼吸都融在一起,司瑤的視線範圍被裴景瀾身上的白袍滿滿占據。

她有點緊張,正要躲開,裴景瀾忽然低下頭,逼近她,幾乎到了眼睫交錯的地步。

裴景瀾故意放柔了聲音,哄她:“再說一遍好不好?我想聽。”

司瑤呼吸一滯,就在這時,有人敲門,裴景瀾下意識地擋在司瑤身前。

值班護士探頭進來,一眼看過去,根本沒看到司瑤,有點無奈地對裴景瀾說:“裴醫生,17床的病人要見你,她各項數據都沒問題,就說不舒服。”

不等裴景瀾作聲,司瑤從他身後走出來,問小護士:“17床的病人是個女的吧?短頭發,鎖骨上文了隻很小的蝴蝶?”

司瑤突然冒出來,嚇了小護士一跳。

小護士認出這是副院長的女兒,神色裏登時多了幾分玩味,點頭說:“沒錯,是她。”

“病人在等你呢,”司瑤拎起擱在一旁的背包,邊朝外走邊說,“想聽什麽好話,讓病人跟你說吧!”

當著小護士的麵,裴景瀾不能攔司瑤,眼看著司瑤走出去。

關門聲響起,裴景瀾抬手在額角處揉了揉,露出一個有點無奈的笑。

(69)

婦產科的值班醫生姓梁,是司瑤的遠房姨,也是看著她長大的。司瑤紅著眼圈跑到婦產科的值班室拚床,梁醫生隻當她又和副院長老爹吵架了,也沒多問。

臨睡前,司瑤收到裴景瀾發來的信息,問她是不是給他帶宵夜了。

他看見了垃圾桶裏的外賣盒,裏麵裝著一口沒動的蟹粉獅子頭。

那是裴景瀾最喜歡的菜。

不提這茬還好,提起來就是一肚子火,司瑤什麽都沒說,直接把裴景瀾拉黑了。

讓女病人給您帶宵夜去吧!

醫院值班室不是什麽安靜的地方,司瑤睡不踏實,一整夜都是迷糊著過來的,不到六點就醒了,後腦勺一跳一跳作痛。

洗漱完畢,梁醫生給了司瑤一張飯卡,讓她先去吃早飯。

時間還早,職工食堂裏人不多,賣包子和豆腐腦的那處窗口還是排起了隊。司瑤懶洋洋地墜在隊伍尾端,剛點開消消樂的圖標,就聽見裴景瀾的名字。

“就是裴景瀾,錯不了,這個姓氏不常見,名字又取得這麽言情……”

女醫生:“不會吧,裴醫生很有修養,一看就是家境很好。”

男醫生:“家境好不代表出身好,你知道他媽是幹什麽的?我跟你說……”

兩個人邊走邊聊,端著餐盤坐在靠近立柱的地方,離得遠,周圍雜音又大,說話聲就聽不清了。司瑤拽過外套的帽子兜在腦袋上,坐在兩人身後的位置,低頭繼續玩消消樂。

“裴景瀾的親媽殺過人,裏頭蹲著呢,據說判了十幾年。”男醫生壓低了聲音,“他爸婚都沒離就跟現任老婆搞到一起了!有錢?光有錢有什麽用!一頭是殺人犯,一頭是不負責任的渣男,沒看出來,裴醫生還是個混血,就是混得有點髒。這種人擱在學術上來說,就是天生的基因低劣。”

“低劣又怎麽了?”女醫生笑笑,“人家長得帥,還會拍馬屁,保不齊哪天就碰上個有錢的女病人……”

一男一女很快吃完,端著餐盤站起來,司瑤故意從兩人中間穿過去,肩膀狠狠一撞,餐盤傾倒,湯湯水水淋漓著灑下來,潑了兩人一身,將白大褂染得一團髒。

女醫生一聲尖叫,拽住司瑤,要她道歉。

拉扯間,有人認出這是司副院長的女兒,嚷嚷著要去院辦討個說法。

正一團糟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炸著火星子似的聲音:“這是什麽地方?菜市場嗎?推推搡搡的,像什麽樣子!”

眾人循聲回頭,看見司正奇背著手走過來,身後跟著白大褂筆挺的裴景瀾。

司正奇做了多年業務副院長,什麽風浪沒見過,一身鋼澆鐵鑄似的精悍氣息,不怒自威。

那女醫生一見司正奇,立即麵露委屈,說大小姐不看路撞了人,還不肯道歉。

女醫生負責告狀,男醫生負責添油加醋,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司正奇看向女兒,等著她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司瑤垂著眼睛不說話。

護士長也過來吃早飯,正撞見這一幕,裴景瀾背著眾人朝護士長使眼色,讓她馬上去婦產科請梁醫生。

梁醫生一向護短且偏疼小輩,有她在司瑤能少吃點虧。

司瑤不說話,場麵就成了一邊倒。司正奇隻能說:“向周醫生和任醫生道歉。”

司瑤神情執拗,說:“我不!”

這個反應就是火上澆油,那一男一女越發不依不饒,拽著司正奇說:“副院長,您也看見了,她這是什麽態度啊?小小年紀就這麽不懂禮貌,以後還了得!”

梁醫生遲遲不來,裴景瀾急得皺眉,他正想勸兩句,就聽司正奇再度開口,聲音裏帶著明顯的惱怒:“我再說一遍,向兩位醫生道歉!”

司正奇天生大嗓門,司瑤哆嗦了一下,依然倔著脾氣不肯低頭:“我不!”

司瑤從小連句刻薄些的責備都沒聽過,更別說挨打,直接嚇蒙了,眼眶裏全是淚。

梁醫生終於趕來,護在司瑤身前,說:“副院長,孩子有錯可以教育,但絕不能動手!更何況兩位醫生未免把自己形容得太無辜了。”

來的路上,護士長向梁醫生說了大概經過。梁醫生平複了一下情緒,開口時字字清晰:“瑤瑤不是那種無事生非的孩子,肯定事出有因。據我所知,任、周兩位醫生入職沒多久,就把建院以來真真假假的八卦是非聊了個遍,人在麻醉科,舌頭都快伸到肛腸科了,今天的事恐怕也是嚼舌頭引起的吧!”

不等那一男一女分辯,裴景瀾立即接口:“二位是在談論我吧?”

“二位似乎對我的私事很感興趣,”裴景瀾臉上帶著點笑,看起來風度翩翩,“沒少四下打聽。據說,連後勤的老花匠都問了一遍,記者搞暗訪似的。副院長,瑤瑤念高中時,我給她補過幾天課,也算半個老師。瑤瑤一直很敬重我,我猜她一定是聽到了什麽不好的言論,才會一時衝動使了小性兒。”

梁醫生偷偷捏了一下司瑤的手,司瑤立即趴在她肩膀上,哽咽著哭出聲音。

這一哭,就證明裴景瀾的猜測正中要害。

梁醫生開場,裴景瀾遞進,護士長又站出來以局外人的身份敲了兩下邊鼓,連反駁的餘地都沒給那兩人留。

局麵瞬間翻盤,那一男一女勉強擠出一個尷尬的笑。

司正奇冷笑一聲,甩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