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彌留之際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回過神來時，眼前已經沒有那群學生，除此之外，車流、道路、樹木、平房，和奔湧的怒江，沒有任何變化。
剛才的對話，對於張勝九來說不啻於晴天霹靂，但對於這周遭的一切，似乎毫無意義。
“我要去找姚老師！”
他覺得剛才有些酸痛的腿腳現在不酸了，邁步按照剛才學生的指引，往縣城方向走去。
正當他開始進入瀘水縣時，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在叫他。
他回頭一看，正是剛才告訴他姚強重病的那個學生。
學生顯然一路跑來，正喘著氣，但還是迫不及待的一口氣說完：“叔叔......姚老師他......住在縣中心醫院的二號樓503病房......”
“啊？謝謝你！”張勝九一愣，然後給了他一個讚許的目光。
學生圓滿完成任務，又扭頭跑回去，很快消失在他的視野當中。
這時張勝九才意識到瀘水縣的繁華了。
現在的瀘水縣，與他上一次離開時的瀘水縣，與他記憶當中的瀘水縣，已經不是同一個瀘水縣。馬路寬闊，地麵平整，道路兩邊的店鋪寬敞明亮，用本地白族、景頗族等少數民族風格的款式裝飾著，街上的人從容不迫的行走著，臉上的表情平和而淡定。
道路上的汽車以電動車為主，少有幾輛汽油車，看上去也十分老舊，隨時可能會退役的感覺。
張勝九稍微適應了一小會兒，找到路邊一家超市問路：“請問縣中心醫院怎麽走？”
這次，他幹脆用的普通話。
“不遠，沿著那條街一直往山的方向走，走兩個路口，再右拐，然後再走個500米，就到了，在你右手邊。”老板的指示十分明確，他一邊指，還一邊比劃。
“謝謝老板，給我配一個大禮盒，鮮花、水果等都要，包裝得精美一點，我要去探望病人。”
“好！”
張勝九覺得自己走到醫院的距離，換成自己記憶中的家鄉，已經可以從這頭走到那頭。
當張勝九拎著禮盒走到醫院二號樓門口時，愣了。
這棟樓是專門的腫瘤大樓。
“為什麽一個小小的縣城要專門設一棟腫瘤大樓？姚老師住這裏，難道他患了癌症？”他覺得心情又變得沉重。
樓裏的條件和環境倒還不錯，已經遠非他記憶當中當年那簡陋的衛生院可以相比，平穩運行的電梯，穿戴整齊的醫護人員和幹淨明亮的大廳走廊，都讓他感到一絲絲的安慰。
他很快就找到了503病房。
從護士台得知，房間定額住3人，其中一個人昨天剛轉重症，另一個人這會兒在做化療，房間目前隻有姚強一個人。
“家屬剛回去拿換洗的衣服去了，現在病人隻有一個人，狀態也不太穩定，需要休息，你別呆太久時間。”
“嗯，我明白。”
張勝九屏住呼吸，按捺住心裏的激動與不安，躡手躡腳的走進房間。
中間的病**，此時正半躺著一個老人，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毯子。左手放在毯子外邊，右手則伸出，打著點滴。
從身形來看，他已經十分消瘦。
此時，他正聚精會神又或是發呆的望著窗外，背對著張勝九，完全沒有感覺到訪客的到來。
張勝九站在床邊，盯著**這個有些陌生的老人好一陣，直到確認他便是當年心直口快卻給了自己無以複加幫助的煙鬼物理老師。
“姚老師。”他輕輕的喚道。
老人沒有動靜。
“姚老師，我是剩子，我來看您了。“
老人的身體僵住了——他原本並沒有動，隻是側著身望著窗外，但聽到這句話之後，他整個身子明顯縮了縮。
張勝九知道他聽到了自己的話，也知道，他立刻聽出了自己。
老人緩緩的回過頭來，把自己的麵容正對著張勝九。
這是怎樣一張飽經滄桑和折磨的臉啊！
張勝九一刹那甚至不忍心直視。
印象當中，姚強因為長期抽煙和熬夜，臉色一直都不是很好，但那時的他，充滿幹勁和鬥誌，由內而外始終散發出一股衝勁，不但讓他那張臉色暗沉的臉都泛出光來，還成為學校的多麵手，鼓舞了一群包括張勝九在內的學生與命運抗爭。
但現在，這張臉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整張臉都幹癟下去，也因此布滿了毫無彈性的皺紋，目光並沒有什麽神采，整個人的精氣似乎已經即將耗盡。
“他已經時日無多了！”不知怎的，張勝九內心深處泛出這個想法，和無盡的悲傷。
“姚老師，姚老師，我來看您了。”他壓抑住自己鼻子的酸勁，把禮盒輕輕放在床邊的櫃子上，然後輕輕握住了姚強放在毯子外麵的左手。
他幾乎可以直接摸到姚強手指的骨頭！
他甚至懷疑，自己隻要稍微用一點力，就可以輕易的把姚強的手指折斷。
他再也忍不住，眼淚“撲”的湧了出來。
姚強的嘴角動了動，並沒有說出話，但他的眼神裏竟然有了一些生機，閃著光，分不清到底是希望，還是僅僅是淚光。
“姚老師，我來晚了......我早就應該來看您......”張勝九除了這句話，別的任何話都說不出來。
“剩子啊......你來了......我還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姚強似乎費了很大的勁，才吐出一句話，然後整個人都喘得厲害。
張勝九分明看到姚強的眼角流下了一絲淚水。
“我來了，我來了，您會好起來的，我在這裏陪您......”張勝九哭著說。
“不，我活不了多久了......不要連累你。剩子，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天既然讓我還能見你一麵，我不妨告訴你兩件事......”
“您別多說話......”
“不，你必須要知道......第一件事，我有些後悔當年對那個北京來的司空態度不怎麽好......自從他來過兩次之後，沒過幾年，我們這裏的患癌率急劇上升，你周校長早就成為了受害者，現在，輪到我了......沒人說清楚到底是什麽原因，可是我總覺得，跟司空當年研究的航天現象有關係......患癌率的上升或許是由那些現象帶來的不明輻射造成的，不過我沒有證據......唉......一輩子呆在山裏，連驗證自己想法的機會都沒有......“
”不！不是這樣的，姚老師！我就是您當年那3%的想法，現在已經驗證了！我已經考出大山，已經在外麵的世界裏幹出了一點名堂！我沒有丟您的臉，丟周校長的臉！“張勝九哭道。在這個關頭，他再也不想去提自己曾經坐過五年牢。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你父母也應該放心了......說到他們，有一件事我和周校長一直瞞著你......“說到這裏，姚強停住了，像是沒了勁，又像是在猶豫。
張勝九的心情無比複雜，他咬住嘴唇，擦了擦布滿臉頰的眼淚，看著姚強。
“他們給你的生活費其實來路不明......我們後來才知道......再後來，聽說他們被一網打盡了......當然，這麽說對他們不公平，對你不公平......他們也是被迫去幹那生意......可是，既然幹了，就要付出代價......”
說到這裏，姚強再也說不下去，他的呼吸變得十分急促，整個人都像是被真空吸塵器猛烈的吸著，而又在拚命抵抗一般。他的眼皮往上翻著，眼睛使勁的往上看，似乎天花板上有什麽驚悚的東西似的。他渾身顫抖著，那股顫抖，順著左手傳到張勝九的掌心。
張勝九渾身都發生了共振，但他顧不上從內而外的震動和悲痛，連忙放開姚強已經無力的左手，衝出病房。
“護士！503房有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