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金麟慢慢長大了一些,眉目倒真的越來越像阿爹——雖然阿爹如今胖得跟路邊賣炊餅的一個樣,還留了一大把長胡子,但你要是仔細去看,依稀還是可以看出眉目間僅存的幾分清雋俊秀。
“你爹當年中舉跨馬遊曲江,那是差點淹死在姑娘丟過來的帕子裏好不好!”姚侍郎已經升做姚尚書,人是越來越胖,臉也不太要了,“小金麟別聽你阿娘瞎說,外祖父當年可是青州頭一號美男子!”
姚夫人忙著給牡丹花換土,聞言嗤笑一聲不搭話,姚尚書抱著小外孫譬如向天借了膽,居然敢跟夫人嗆聲:“你這聲笑是什麽意思?你嫁給我是運氣好,當年不知多少人在羨慕你呢!”
“那又怎樣?如今胖得還能看麽?除了我還會有誰要你呢?”姚夫人懶得跟他計較,笑著搖頭,“老胖子不提當年俊。”
姚尚書不服氣:“胖怎麽了?這事也怪你吧?不是你讓我想吃就多吃點的嗎!”
“怪我?秋秋我跟你說”,姚夫人啐了一口,“有人早上一睜眼就說想吃蔥燒蹄筋,我說讓廚房明天做就不高興,哼哼唧唧一整天……你爹就這副德行!”
“惡婆娘!脾氣這麽壞!懶得跟你說!”
“你脾氣最好!你不想想你當初那副爛脾氣誰受得了你!你是不是忘了你從前關在書房裏飯都不吃還要我給你送過去?我給你送過去你還要衝我發火我跟你計較了嗎?還給我蹬鼻子上臉的!”
姚尚書摸著鼻子灰溜溜坐到夫人身邊替她打下手:“夫人大人大量嘛,多少年前的事就別翻出來說了。我衝你發過幾次火……二十幾年還不是你欺負我的時候多……”
他嘟嘟囔囔說得委屈,姚文秋和她娘都笑了,青麋和姚家表兄弟們跑過來,吵吵嚷嚷要蹴鞠,讓祖父去給他們當裁判。
姚夫人和姚文秋手上全是土,母女兩個頭碰著頭笑:“你阿爹這兩年越發孩子氣了。”
“孩子氣是好事,人啊,就怕越老越迂腐,倚老賣老最叫人討厭了。尤其當官當久了,說話拿腔拿調的我可受不了。”阿娘小心翼翼把一盆花抱到花架上,回頭又小聲跟姚文秋說,“從前脾氣可壞了!總是一個人喝酒,天晚了我去幫他點個燈他還要發脾氣,什麽探花郎,就是臭狗屎!”
姚文秋倒不知道阿爹阿娘有這麽一段:“阿娘是不是騙我的,我明明記得小時候你就一直欺負我阿爹!我還沒見過阿爹發過火呢!”
“誰欺負他了!我犯得著騙你!大不了叫他來對口供!”姚夫人自己也跟小孩子一樣,急哄哄地解釋,“我脾氣是急。我們剛成親那會總吵架,他嫌我不溫柔,一整天待在書房裏,抱著他的寶貝花說心事,我小時候跟你姨母也很喜歡花花草草的,就想看一眼嘛!他就罵我!”
“後來我趁他不在給那兩株牡丹分株,他回來罵我是無知蠢婦,還打我一巴掌!我就給他扇回去了,我說姓姚的我忍你很久了,你笨而且橫的樣子真好看,知不知道這花長太大了,不分株這點土就養不活它了,說誰無知呢!”
“阿娘,阿爹也太壞了,夫妻哪有這樣的!他還打你!”
“那是你爹,小孩子不可以說你爹壞。”姚夫人板起臉瞪姚文秋,姚文秋委屈兮兮地哼唧,“我是為你不平好嗎?那你們又是怎麽和好的?”
姚夫人一下子就得意起來:“他經我教導大徹大悟了唄。我給花分株,他在旁邊喝酒,抱著我的腿哭,說什麽他隻剩下這兩盆花了。我說人要講道理,我知道你放不下你王家妹妹,有本事別另娶呐!你娶妻是聽父母親的做個孝子,那你天天跟我鬧豈不是不孝?又不是我送你王家妹妹去選秀,你遷怒於我是不是懦夫所為?你好好想一想,是誰無知?他聽我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們就不怎麽吵架了。”
“王家妹妹?什麽妹妹?還選秀?”姚文秋趴到姚夫人的膝蓋上撒嬌,“阿娘——什麽王家妹妹,你告訴我嘛——”
姚夫人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任憑姚文秋怎麽晃他她都隻是說:“二三十年前的事了,你別歪纏啊,跟你有什麽關係嘛。”
姚文秋抱著她使勁蹭:“阿娘——,你就告訴我啦——”
“哎呀你多大了。”姚夫人受不了要逃走,內心的掙紮讓她表情扭曲步伐淩亂,姚文秋追上她抱著她的肩膀下死力氣地眨眼睛“阿娘阿娘”地撒嬌,姚夫人閉著眼睛拚命搖頭:
“什麽也沒有啦——快帶著孩子們回去吧。”
姚文秋回到家裏還跟恭王嘀嘀咕咕的:“你以前有沒有過姓王姓李的什麽妹妹?你會為了她天天待在書房裏不理我嗎?你會為了她打我嗎?你會為了她喝酒痛哭嗎?你說我爹跟那個什麽王家妹妹是怎麽回事啊?”
一向持身清正的恭王表示這些問題超綱了:“我的姐妹都姓李,她們都已為人妻為人母,不用我操心。長輩自然有長輩的私事,你揣摩這些做什麽?”他俯身在她耳朵邊吹氣,“你要是閑得慌,我幫你找點事做吧。”
找點事做的結果就是姚文秋生了小女兒小白鹿。
姚文秋為這孩子吃盡了苦頭,昏睡兩天,恍惚聽到恭王握著她的手哭得稀裏嘩啦的,說了許多她從未想過此生能聽到恭王對自己說的情話。
等姚文秋好些了,想起他說過的話,就開始要他兌現當日許下的承諾:“夫君,你那天說了,隻要我醒過來,你做什麽都可以的,是不是?”
恭王正在給小白鹿換尿布,聞言滿臉悔不當初:“你想怎樣?”
姚文秋多年前被恭王摁下去的邪念又開始蠢蠢欲動:“那什麽,我的裙子……”
“換一個,此事免提,再說一次我就留一把大胡子!”
就算是三個孩子的爹,他惱羞成怒的樣子依舊很可愛,姚文秋仰麵躺回**:“我是說我的裙子舊了想多做幾條,跟你留胡子有什麽關係?”
恭王給小白鹿換完尿布,淨了手坐到姚文秋身邊親親她的額頭:“話怎麽這麽多,快睡!”
小白鹿是他們這一輩第一個女孩,剛出月就封了郡主,皇上對江太後說這是雙喜臨門,另一喜則是皇上的親弟弟福王李長念回京了。
福王一去遼西三年,**平了遼西五山十二寨的悍匪,屢陷險境負傷無數,皇上跟恭王驕傲又心疼,一起喝酒到半夜,恭王微有醉意話就多了一些,抓著姚文秋的手說:“真是祖宗有靈,七弟可比五弟中用多了。”
福王進城那日萬人空巷。他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身姿如蕭蕭青竹,眉眼如皓月當空。他身邊手持紅纓槍的紅衣少年,眉目疏朗英氣逼人,與福王並轡而行,身上自帶一股豪邁氣質。沿街的姑娘們喊得聲嘶力竭,個個把手裏的帕子腰上的彩絛往他們身上拋。
“別叫我阿姐,你有阿姐嗎?有?受了那麽重的傷你瞞著我們!寫來報平安的信全是假的!這隻手,伸過來,就是這隻手,差點叫人剁下來!”
三姐姐一見福王就罵,姚文秋想去勸,恭王把她拉住了,康樂偷偷對她說:“也該罵,看著乖乖的,膽子可大了,仗著幾分本事逞英雄,不罵不長記性!”
劍南有些不大安定,韓少將軍帶著長憶去那邊鎮守,順王帶著他家阿菱不知道去哪裏遊玩畫畫了,沒人給福王求情,三姐姐罵得酣暢淋漓,“我知道你少年氣盛,可一連三次單槍匹馬去挑人家山寨,你學什麽孤膽英雄呢?你身邊是沒人可帶嗎?”
福王八尺男兒頂天立地,對著他姐姐隻能貓著腰賠笑:“阿姐我錯了,你別生氣,我怕你擔心嘛——傷都好了,真的不重,阿姐看我的手,你看,一點事都沒有了。”
三姐姐抓著他的手要打又舍不得,皇上冷臉給他一個白眼:“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剿匪要緊,你的命也要緊。阿娘總說你最省心,你就這麽給她省心的?”
他惡狠狠地瞪了這個弟弟一眼,才狀似不經意地拍了一下他的肩:“你受傷的事我沒跟母後說。”
“六哥英明,多謝六哥!”福王朝皇上作揖,笑起來跟江太後一樣,仿佛三月和風,“我下次一定小心——沒有下次!阿姐別打,沒有下次!”
“哈哈哈哈李長念,你在家裏原來是個小寶寶啊。”一旁的紅衣少年兩手抱臂站沒站相,“你哥哥姐姐不會把你當成什麽天真可愛的小娃娃了吧,哈哈哈哈!”
她這樣失禮,皇上負手不說話,恭王斥道:“放肆!你雖救福王有功,也莫太過狂妄!”
“你哥哥嚇死人了!”她一跳躲到福王身後去,福王扯一下她的袖子,還是替她說話:“六哥,她一向口無遮攔,不是有意失禮不敬,我回頭好好教她,六哥別生氣。”
“這個周小公子,我瞧著不太好,太跳脫了,別把小長念帶壞了。”福王一走三姐姐就開始嘀咕,皇上很無奈地安慰她:“阿姐,長念不小了。不是什麽大事且由著他吧。”
兩個時辰後皇上目睹了這紅衣少年在慈安宮調戲婉婉的全過程,恨不得把人弄死個幾百回。
“你怎麽能長得這麽好看?”紅衣少年伸手就要去勾婉婉的下巴,“大家都是人,你長得也太好看了!你這麽好看,我帶你回遼西玩好不好?”
皇上把婉婉拽到懷裏,看著福王的眼神好似三天沒吃的猛虎盯著一盆肉:“有的人,連身邊的人都管不好!”
三姐姐已經臨陣倒戈,一口一個小緩緩叫得親熱:“怎麽了嘛,小緩緩鬧著玩而已的是不是?九五至尊可不能跟小姑娘較真。”
紅衣少年名叫周緩緩,是三姐姐的親表妹。她尚在繈褓時父親就戰死沙場,母親又染病早逝,伯父不舍得太約束她,把她養成個風風火火無遮無攔的性子,整日哈哈大笑的,時刻想著把她覺得好看的人打包帶回遼西。
“嘖嘖嘖,這爽快性子跟當年淑妃是一模一樣。”德太妃抱著小白鹿歎氣,“你母後要是對小緩緩更好一些你可萬萬別不平,這原也是應該的。”
江太後確實有些偏愛緩緩,身邊人再多,緩緩一來江太後就看不到別人了,隻聽她講遼西的事。皇上受不了緩緩整天想拐帶婉婉,背地裏威脅福王:“趕緊把她娶了,聽到沒有?再不娶我讓別人來娶!”
福王對婚姻大事比他四哥要大方直接多了,當著所有人的麵問江太後:“阿娘,這麽喜歡緩緩,不如把她留在身邊做小兒媳婦好不好?”
緩緩也轉過頭:“太後娘娘,你看我做你小兒媳婦好不好?長念說您一定喜歡我,我想這種事要當麵問才算數的。”
江太後不知想起了什麽,一瞬間就帶上了哭腔,一個好字說了很久,隻是不停地點頭。
福王娶了緩緩,夫妻兩個把後院當演武場,早晚各打一架,興致來了喬裝打扮得跟兄弟一樣到平康坊看看舞聽聽曲,得空進宮就把各種傳聞講給太後太妃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