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兄弟姊妹再好,到底都成了家有了兒女,各有各的事。順王帶著他的阿菱到處走到處畫,一家子過一陣就要消失一段時間。長憶跟著韓少將軍遠在劍南駐守。三姐姐不說有江家許多事,皇上有些事也要跟她商議的。康樂的小兒子天生多病,夫妻兩個為他尋醫問藥操碎了心。福王替皇上操練十萬禁軍,緩緩扮做他的長隨與他整日待在軍營裏——好像獨姚文秋是個閑人,除了種牡丹也沒旁的事。

姚文秋臉皮厚不以為恥:閑人有閑人的好,一大家子人人能幹,不就得有個閑人嘛!不然誰去陪太後太妃們解悶呢!

恭王公務繁忙,青麋進學了,姚文秋就帶著金麟和白鹿常去宮裏。兩個孩子跟婉婉的三個皇子在一起跑來跑去地玩鬧,金麟跟狸奴差不多大,也是冤家,次次見了麵都吵得麵紅耳赤的。

“還是咱們秋秋最好,對不對”,江太後對德太妃說,“第一次進宮還摔了呢,現在長大了周全了,是個當長嫂的樣子了。”

德太妃得意洋洋:“嘖嘖嘖,我的兒媳婦那是沒得挑的是不是啊!”王太妃也笑,與有榮焉似的:“也是她爹娘教得好啊。”

王太妃每次見了金麟都要小心翼翼扶著仔細看一看,換牙了沒有,長高了沒有,有沒有胖一點,金麟和白鹿抓著宋太妃講故事,她就去廚下做一大桌子吃的。

孩子們一天天長,娘娘們也就日漸老去,德太妃跟白鹿說“祖母醒來跟你過家家”,竟是沒再醒過來了。

“驚聞噩耗哭了三天,路途遙遠不能回去,煩嫂嫂替長憶勸慰四哥……長憶在此一切都好,起先水土不服整日生病,現已無事了,請嫂嫂與阿娘說莫掛念我。近日在益州置兩處濟病坊,用以收養患者,以顯國家矜孤憫窮……”

“她這樣很好”,江太後把女兒的信一封一封收在小匣子裏,鑰匙掛在脖子上,“你看,這還有小五和他媳婦送回來的畫——能多去外頭走走是福氣。秋秋,幾時有機會,你也跟著小四去外頭轉一轉,不必記掛我們。”

埋頭繡花的溫貴太妃笑起來:“就是,我們有我們自己的樂子,可不是那種離不開兒女的老太婆!”

金麟越長越像姚尚書,進學後也是真的很聰明,比他別的堂表兄弟都要聰明,他是個很活潑的性子,不像恭王,字寫得好,背書背得比青麋還快,先生每次考校都對答如流。王太妃特別喜歡聽他背書,每次聽孩子背著背著,她也輕聲跟著背兩句。

姚文秋對姚夫人說:“誰能想得到,真應了王母妃的話,金麟真的有些隨了阿爹。”

姚尚書不知怎的,這隨口一句話倒記下了,特意叫姚文秋去書房:“秋秋,王太妃怎麽會跟你說起阿爹呢?”

姚文秋一頭霧水:“王母妃沒跟我說起阿爹……是小時候誇金麟聰明,隨口一提罷了。”

“哦……”他撚著胡子點頭又搖頭,“也沒什麽事。去找你娘吧。”姚文秋抬腳剛要走他又追了一句:“秋秋,家事不必予人做談資,以後無事莫跟太後太妃說太多咱們家的事。”

這是怎麽了?姚文秋仔細想,自己一直就沒說什麽不該說的,“他心裏不太痛快”,姚夫人揉揉姚文秋的腦袋,“少說些也好,聽了不過徒增傷感罷了。”

這事姚文秋還一頭霧水呢,偏偏小白鹿又是個愛賣弄的小姑娘,聽過牡丹仙子與花神的故事,就一定要講給外公外婆聽。她隻聽過一遍就全記住了,搖頭晃腦講得清清楚楚的:

“……上天就封她做牡丹仙子,她從此就跟花神永遠廝守在一起。”

她講完就仰麵看大家,滿臉寫著“快誇我快誇我”,姚夫人卻忘了鼓掌隻看著姚尚書。

“講得挺好。”姚尚書誇得很敷衍,頭一次沒有往死裏吹捧他外孫女,“不過,以後不要講這樣的故事了。”

“世上是沒有神仙的,一生也沒有百年千年。”

他沉著臉說話的樣子不要說小白鹿,姚文秋自己都有些嚇到了,小白鹿愣了一會,人生第一次哭得這麽驚天動地怎麽哄都停不下來。

“哎呀你外公,你外公這個”,姚夫人沒罵姚尚書,圍著白鹿手忙腳亂地哄,“外公這兩天心緒不好,我們白鹿是好孩子,不要跟他計較好不好……”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姚文秋煩得睡不著覺,恭王替她打扇子,“許是舊事終難釋懷吧。”

姚文秋拿手支起脖子:“什麽舊事啊,阿娘以前說過的那什麽王家妹妹?三十幾年前的事了,阿爹還惦記著?那阿娘多可憐啊。”

“不想睡了是嗎?躺好了。”恭王把她按好繼續給她打扇子,“也未必就是惦記,人嘛,年紀大了偶憶少年事也不是沒有。你不能這點小事都要計較啊。”

姚文秋背對著恭王,突然很委屈,一句話咀嚼了好幾次才問出口:“你以前是不是也有過很喜歡的小宮女?”

恭王很輕地笑了,把她整個人翻過來看著她的眼睛:“你在想什麽蠢問題……有道是男女授受不親,阿娘也說生活瑣事要學會自理,我七歲身邊就沒有宮女服侍了。”

“我一想到你可能有個很喜歡很喜歡的小姑娘,就覺得好難過哦。”姚文秋抓著他的手和自己的扣在一起,心裏還是委屈巴巴的。

“世上像我們一樣的夫妻是很少的”,恭王閉著眼睛像是要睡著了,“不過搭伴過日子,太計較過不下去的。”

小白鹿就沒有受過這樣的委屈,好久好久都忘不了這件事,從此每次聽完宋太妃講故事,她把故事重新給太後太妃複述之前都要說:“白鹿要開始講啦!皇祖母今天心情好不好?太妃娘娘心情好不好?要心情好白鹿才講故事!”

“這孩子古靈精怪的”,王太妃喂了白鹿吃一點點蜜漬桂花,“隻可以吃一點點,吃多了蛀牙的。啊不可以吃了我收起來了……這麽愛吃甜的莫不是隨了你娘?”

姚文秋覺得自己人生中最聰明的一次可能就在這裏了,她抱著小白鹿裝作若無其事:“不不不,愛吃甜是隨了我爹。”

王太妃一時有些愣怔,喃喃說了一句:“他連口味也變了嗎?”白鹿喊她一聲,她就把孩子接過來抱在懷裏,衝著姚文秋笑,“我是說,愛吃甜也很好的。”

姚文秋風風火火殺回娘家,姚夫人還以為她跟恭王吵架了,小心翼翼不敢沒有多話,由著姚文秋把她拉到房裏,開門見山直接問:“阿娘,阿爹那個王家妹妹是怎麽回事?”

姚夫人試圖裝傻:“什麽妹妹?他沒有妹妹,咱們家哪來姓王的親戚嘛!”

“阿娘!就是送了他牡丹花的那個——不許裝,你都說過了他有個去選秀的王家妹妹,那個妹妹是不是選上了?她是不是青州人?她現在可還在宮裏?”

“……選不上你娘就不會嫁過來了。”阿娘答得不情不願,“你知道那麽多做什麽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啦……哪有女孩子非要問親爹的舊情事嘛……好啦,跟你講就是了。”

“起初是你祖母跟我說的。我們以前老是吵架嘛,我就直接問你祖母是怎麽回事,你爹心裏是不是有人,我說要做一家人,有些事就得說明白了,遮遮掩掩的要生誤會,說不得就變成怨恨了。你祖母就跟我說了。噫,無非就是那麽個事,後來你爹跟我不吵架了,我們也談過,反正早就都說開了……世間有緣無分的事多了,所以要珍惜緣分,秋秋,比如說你跟王爺……”

“阿娘你別扯遠了!”姚文秋急得要跺腳了。

“你這脾氣怎麽這麽急,我想一下怎麽講……就是,在青州時,你阿爹跟王姑娘是鄰居,隻隔一道牆那種。他在牆這邊念書,王姑娘在牆那邊種花,他背書背錯了,王姑娘就在牆那邊提醒他,人家病了,你阿爹還翻牆去探望過……是不是沒想到你爹這麽個胖老頭以前會翻牆啊?”

“後來先皇把你祖父調到長安,王姑娘送兩盆牡丹花給你祖母。你祖父說花雖好人雖好,王家門風不好,父兄隻知鑽營貪財要利,跟這種人家做親家早晚被連累。你阿爹就病了,還不吃飯……拖了一年,你祖父才鬆口,托了青州那邊的舊交去王家探口風,說得好好的,媒人上門那天,王家老爺翻臉把人打了一頓趕出來,說什麽別汙了他家姑娘的名聲。虧得青州離得遠,此事沒傳到這裏,不然全家都為人恥笑。”

姚文秋把腦袋埋到姚夫人懷裏:“這王姑娘,就是被她家裏人送去選秀了嗎?”

“對啊,所以說,投錯胎跟錯了爹娘,這輩子天生就比別人難啊。”姚夫人把姚文秋摟到懷裏揉,“先皇仁德,選秀論自願,適齡女子又不是非得去參選。我當年也到了年紀啊,你外祖父跟我說,他還想看我成親當了娘脾氣會不會好一點,進宮這輩子就見不著了。你看,這才是當爹的嘛。”

姚文秋埋在姚夫人懷裏不肯起來,整個人都蔫噠噠的:“阿娘,那這個王姑娘選上了,後來過得怎麽樣你知道嗎?”

“哪個作死的沒事盯著先皇的後宮打聽”,姚夫人點點姚文秋的腦袋,“這種事萬萬要避嫌的,你祖母從前還擔心王姑娘在宮裏不小心露出點什麽惹出事來呢。不過——”

“不過她現在怎樣我倒是挺知道的,你總是說起她嘛。”

姚文秋突然就生出滿懷的愧疚,都不知道這種愧疚是對誰。

“秋秋,這不關你小孩子的事。我一直沒跟你說,是怕你見了她不自在。其實你知道了又怎樣,王姑娘可能早就放下了,也可能一直記得,你還能直接問嗎?她要跟你說惦記你怎麽辦?你是向著她還是向著我?沒意思嘛,不如你當什麽都不知道,多帶孩子們去陪她就好了。”

那,那,我阿爹還惦記王娘娘嗎?姚文秋想著,沒有問出口,想一想他要是惦記就覺得很傷心,可他要是不惦記了,好像還是很傷心。她腦子亂七八糟的,趴在姚夫人的膝蓋上:“阿娘,你都沒有把牡丹花拔掉,你人真好啊。”

姚夫人把女兒摟在懷裏揉:“拔了多可惜啊。拔牡丹花有什麽用,還能把人從他心裏拔出來啊……你阿爹跟人家比鄰而居近十年,難道還得吃個藥把往事都忘掉嗎?沒辦法的事嘛。他這三十幾年跟我過得好好的,家宅清淨……情愛這種東西說不清楚,好好過日子最要緊,對不對?”

夜裏姚文秋把這段舊事講給恭王聽,他聽完長長長長地歎氣:“我就知道。”

“你怎麽知道的?”姚文秋很驚奇,恭王攬著姚文秋歎氣:“五弟猜的,他非說他覺得王母妃有個心上人。我覺得他胡說八道,還打了他一頓。後來你說,嶽父有個姓王的心上人進宮了,前兒他聽白鹿講故事又說那樣的話,我心裏就隱約有這個想頭。”

“我都不知道是為阿娘難受一點,還是為阿爹難受一點,還是為王母妃難受一點。”姚文秋趴在恭王胸口上長籲短歎,“要是你是我阿爹,你怎麽辦啊?”

恭王不答話,揉著姚文秋的頭發答非所問:“我在想,要是當初父皇指給我的王妃不是你,我可怎麽辦。”

姚文秋也想問這個問題:“你怎麽辦?”

“也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吧。”這個人連哄都不哄她一下的,“不過,可能偶爾也會想象一下,我的小牡丹仙子長什麽樣,在哪裏,嫁的夫君對她好不好。”

姚文秋一下子就掉了眼淚,這種事是想都不能想一下的:“你不能娶別人,你隻能娶我,反正——父皇英明!”

他溫柔地親著她的額頭:“對,父皇英明。不要胡思亂想,從前的事我們管不了。嶽父說得對,世上是沒有神仙的,一生也沒有百年千年,我們平日多去看王母妃吧。”

白鹿不知大人的事,整日活活潑潑的,有一日姚文秋在婉婉那裏多待了一會,再到慈安宮時就看見白鹿捏著嗓子在模仿姚尚書:“……外公生氣是這樣的,咳,世上是沒有神仙的,一生也沒有百年千年。”

她一隻手還假裝在捋胡子,板著小臉學得怪像的,王太妃把這句話顛來顛去念了好幾遍,把白鹿摟在懷裏搖。白鹿興致勃勃給她講舅舅家的大表哥要娶嫂嫂啦,祖母說是很漂亮的嫂嫂呢!

她聽到姚家有喜事總是很高興的,看著姚文秋的眼睛說:“真好,明年你們家就四世同堂了,這是大福氣啊。”

她病得很重時,牡丹花開得格外好,姚文秋守在她身邊輕輕問:“娘娘,您可有什麽話,要托我問嗎?”順王哭得說話聲都聽不見了,阿菱幫著問:“阿娘,你可有未了的事,要托嫂嫂帶個話嗎?”

王太妃搖搖頭,安慰似的拍拍姚文秋的小臂,抿著唇很輕很輕吐出兩個字。

她說,

沒有。

王太妃走後,順王帶著阿菱到恭王府來,話說過來繞過去的,最後空手向姚文秋討了四盆牡丹花。也不知怎麽著,三姐姐,康樂,福王,連皇上都帶著婉婉上門來討花,長憶特特寫了信來,讓姚文秋千萬幫她留兩盆。這品相一般花色普通的牡丹花,就種遍了他們兄弟姐妹每一家。

數年後又是春風暖,牡丹滿院,姚尚書過壽,一家人高高興興的,說起姚尚書十九歲就中了探花,那可是三朝以來最年輕的探花郎啊!

阿爹明明笑得合不攏嘴還搖著頭:“沒什麽大不了的,沒什麽大不了的,都是你們阿娘的功勞。”他飲了一杯酒,又飲了一杯酒,笑意灼灼看向阿娘,“想不到這麽多年,你我重孫子都有了,是不是?”他仰脖子喝了又給自己和姚夫人又斟了一杯,舉杯來對著阿娘笑:“夫人多年操勞,我敬夫人!得遇夫人,是我之幸!”

姚夫人含笑輕輕啐了一口:“老頭子還算有良心!”

老夫妻相視良久,舉酒一飲而盡,俱是一笑。

恭王的情緒大約受到了感染,回家牽著姚文秋的手小聲問:“我們成婚二十年了。小牡丹仙子,你來生還嫁我好不好啊?”

難得他問了這種話,姚文秋看著他傻笑,當然好啊,怎麽會不好。然而話到嘴邊卻變成:

“不好。我想看你穿裙子”,姚文秋去揪他的小胡子,“你把胡子全剃掉,換裙子給我看,來生我還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