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他不像他了

耳根有點發麻,宋立言也說不上這是種什麽感覺,隻覺得不適應,胡亂應她兩聲便走,步伐踩踏之間還有兩分局促,還掩飾地道:“時候不早了,走快些。”

得了他的允諾,樓似玉心情又好了,蹦蹦跳跳地跟著他上車,還將從船上順手捎的幹果遞給他兩顆:“這個好吃,大人嚐嚐?”

果殼有些硬,宋立言拿在手裏捏著,沒動。

樓似玉跟隻倉鼠似的咯嘣咯嘣吃了好幾個,餘光瞥見他沒動,嫌道:“大人怎麽連這個也不會剝?”

說罷,伸手拿過來就替他磕開,將白白的果仁剝好塞回他嘴裏。

這動作委實親昵了些,宋立言有些尷尬,吃也不是吐也不是,就皺眉看著她。結果後者絲毫不覺得哪裏有問題,坦****地繼續磕起來。

“……”人家都不覺得有問題,他一個大男人總不能還矯情。

將果仁嚼了咽下,宋立言拿起放在車裏的公文,趁著這點時間再看幾卷。自他上任以來,浮玉縣的命案是少了,但比起其他尋常州縣,此地的案子實在多得驚人,他將普通案子都給縣丞了,但涉及妖怪作祟的,都得他親自處理。

馬車搖搖晃晃地走著,他看得入神,旁邊不知何時開始給他喂東西吃,他也沒注意,一心審閱文書,時不時拿筆勾畫。

於是當回到衙門,宋洵撈開車簾打算請二位下去的時候,看見的就是樓似玉倚在自家大人身邊,隨手給他吃著幹果。自家大人毫無防備,給什麽吃什麽,咽得慢了,腮幫子都鼓了起來。

“……”他莫名就想起了昏君因美色迷惑而亡國之事,連帶著看自家大人的眼神都痛心疾首起來。

“嗯?到了?”樓似玉拍掉裙子上的果殼,起身下車。

宋立言回神,將文書卷了拿在手裏,跟著出去。

“大……大人?”宋洵擔憂地喚他一聲。

“何事?”

欲言又止,宋洵看看前頭回過頭來的樓似玉,連忙搖頭:“沒事,就是想提醒您小心台階。”

古裏古怪的,宋立言搖頭,徑直帶樓似玉去了仵作的驗屍院,路上囑咐她:“齊岷也是上清司的人,你自己小心。”

樓似玉聽得一愣,抬頭想看他的表情,宋立言卻是幾大步就走到了她前頭去。

這人對妖怪一向是寧殺錯不放過的,之前幾次輪回都從未對她手下留情,這回是怎麽的,不但不追究她到底是人是妖,還有護著她的意思?

怔愣地看著他的背影,樓似玉跟上去,心情複雜地想,也許是方才的幹果太好吃了?

前頭就是驗屍院,宋立言慢下步子來,等她追上了才上前推開門。院裏屍體甚多,四周少不得有妖怪暗中窺視,但宋立言一跨進門,那些眼睛就都消失了個幹淨。

齊岷頭也不回就道:“大人來了?”

“來看新送來的屍體。”宋立言走過去看了看,“是這個嗎?”

齊岷淺笑,抬頭剛想解釋,就看見了後頭的樓似玉。

一早聽說過衙門來了個厲害的仵作,但一直隻聞其名不見其人,如今終於瞧見廬山真麵目,樓似玉很是規矩地上前行禮:“見過官爺。”

麵前這人套著黑色的驗屍袍,卻是個蒼白瘦弱的少年,手裏拿著帶血的小刀,指節上隱隱顯出青色的經脈。見她上前,他往後退了半步,沒接她的話,隻扭頭對宋立言道:“怎麽帶外人來了?”

“她是個懂行的,來幫忙看看。”宋立言擺手示意她免禮,就帶著齊岷往屋子裏走,還隨意扔下一句,“掌櫃的自己先瞧瞧,本官有話要與仵作說。”

“是。”納悶地看著這齊岷的反應,樓似玉搖頭,轉身掀開旁邊蓋著屍體的白布。

死者是個年輕男子,皮骨俱在,但也真隻是皮包骨頭,肚子上破了一個大口子,裏頭什麽也沒了。翻看周身,除了肚子上的抓痕之外,脖頸上還有兩個牙洞。

是蛇妖的齒印。

心裏一跳,樓似玉突然想起至今下落不明的美人蛇,忍不住朝屋子的方向看了看。

宋立言隨齊岷在屋裏坐下,還沒來得及倒茶,就聽得他開口:“那人是上清司的?”

“不是。”他搖頭,“上清司如何會有女子?”

“那她算什麽懂行的。”齊岷皺眉。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多聽些人說話總是有益無害。”宋立言看他兩眼,“你也別總是抵觸生人,太過孤僻。”

“我不覺得她像人。”齊岷回視他,“莫不是你抓來做事的妖怪?”

“不是。”這回否定得比上次還快,宋立言端起茶盞擋了臉,抿了一口熱茶才道,“隻是有些異術,但司內前輩說了,她是人,沒有做過傷天害理之事。”

這話不知是在替她辯白還是在說服他自己,宋立言說完就有些懊惱。但齊岷是一向信他所言的,也沒多質疑便道:“那我便看看她會怎麽說。”

就他所驗的情況來看,死者全是被蛇咬死或咬傷,再被一爪四指的妖獸給掏了肚子,除此之外再無別的線索。齊岷對自己的驗屍之術一向有自信,下巴都微微抬了抬。

不過,他看了看旁邊的宋立言,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大人在氣什麽?”

“我?”宋立言回神,又抿了一口茶,“我有什麽好氣的。”

若是不氣,怎麽會是這副表情?齊岷不明白,可他也不是個會多話的人,大人說沒氣,那就沒氣吧。

外頭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宋立言起身出去,就見樓似玉正給一排最尾的屍體蓋上白布。

“如何?”他問。

樓似玉一臉為難地看向他,又看看旁邊的齊岷:“這個……”

“你隻管說,都是自己人。”

“大人去過蛇族禁地,應該知道蛇族有明令不允族中之人禍亂人間,否則便將受罰。但這幾個死者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同一隻蛇妖的痕跡。”樓似玉為難地道,“蛇族的秘密我本是不該說的,但現在情況有異,我便直言了。”

“蛇族聖物恐是出了問題,否則早在這蛇妖第一次動手的時候,就會被天罰而死,根本不可能一連禍害這麽多人。”

齊岷臉色微變,意外地看著她,宋立言卻是知道她在說什麽,微微斂眸。

蛇族聖物在美人蛇的肚子裏,而美人蛇被他關進了浮屠困。蛇族禁地之中缺了聖物,少了對蛇妖的製約,難免就有蛇妖下山作祟。

“大人許是知道殷殷的下落吧?”樓似玉眨眨眼,“有些事情她比奴家清楚,不妨問問她?”

“不必。”宋立言道,“本官會讓各處加嚴戒備。”

樓似玉不敢置信:“若是普通人要犯案,加嚴戒備尚有作用。但妖怪作祟,哪裏是凡人防得住的?大人莫不是覺得再死些人也無妨?”

眼神一沉,宋立言抽了獬豸劍就抵在她麵前,劍氣淩然,吹落她一縷青絲垂在肩頭。

“掌櫃的慎言。”他寒聲道,“人命開不得玩笑。”

樓似玉迎著他,半點沒懼:“眼下拿人命開玩笑的是誰?您是寧可犧牲更多的人也不肯放出殷殷,那讓奴家猜猜,她身上是不是有什麽大人十分想得到的東西?”

宋立言一頓。

“果然。”失望之色湧上眼底,樓似玉退後半步,“奴家真是高看大人了。”

蛇妖害人無罰,定是聖物失落。美人蛇是守護聖物之妖,多半是帶著聖物一起落在他手裏了。隻是她沒想到,一直正氣凜然的這個人,竟會為一個東西而罔顧人命。

是,聖物的確很重要,她也是想要的,但她實在想不到麵前這個人會有這樣的舉措。要是以前,他定是毫不猶豫選擇能護人性命的路子,而不是空口說什麽加強戒備。

這半點也不像他。

宋立言收回劍,眉頭緊了緊,薄唇微微張合,卻是沒說出話來。

樓似玉朝他屈膝,恭恭敬敬地行了告退禮:“該說的奴家都說完了,大人既然自有主張,那奴家就先告退了。”

“……”

羅裙掃過門檻,她很快就消失在了外頭,宋立言抿唇,將獬豸劍扔回結界裏,揉著眉心歎了口氣。

他來浮玉縣就是擔著大責的,有些時候不是他冷血無情,而是二擇其一,他隻能選一個犧牲更少的法子。但看她這反應,他又忍不住想自個兒做的是不是錯了?

疲憊地轉頭,宋立言迎上了齊岷探究的眼神。

“紅塵劫數?”齊岷認真地問。

“不是。”惱怒地拂袖,他道,“我能有什麽紅塵劫。”

齊岷頷首,平靜地道:“大人說什麽便是什麽,隻是,在司內二十年,我從未見過大人因為誰的幾句話就方寸大亂。”

宋立言一向是沉穩果決的,他所定之事,就連掌司也無法左右置喙,哪怕挨了罰他也不會覺得自己有錯。但就在剛剛,齊岷在他臉上看見了猶豫和懷疑,還有一絲他可能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慌張。

倒是難得地像一個普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