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滅神香
剛燃起的香,被賬冊的油皮封麵壓滅,發出“嗞”的一聲響,煙霧霎濃,很快卻又消散了個幹淨。
樓似玉屏住呼吸,表情嚴肅極了,待看見那香再也冒不出煙來,才鬆一口氣,收回了賬本。
客棧大堂裏鴉雀無聲,等樓似玉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旁邊坐著誰的時候,她僵硬地扭頭,就對迎了宋立言不太友善的目光。
“掌櫃的身手敏捷,真不愧是狼爪下逃生之人。”他輕扣桌弦,皮笑肉不笑地誇她。
樓似玉的冷汗當即就下來了,抱著賬本擋在身前,企圖解釋:“這香味兒太大了,怕是聞著傷身子,我那兒有輕些的檀香,這就拿來給大人點上?”
淄衣的袖口拂過板凳,又被宋立言攏起捏住。他起身,慢步走到樓似玉跟前,垂眸看她,眼裏跟刀子似的,將她臉上僵硬的笑意一點點給刮下去。
“可我若是偏愛這香,就喜歡點它呢?”
樓似玉不笑了,兩人離得太近,她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的氣息,初聞是沉沉木香,再嗅,卻是一股子香灰味兒。
這種味道她愛極也恨極,曾在前調裏得到過安穩一覺,也曾在餘香裏經曆過肝腸寸斷。如今再聞著,隻覺得窒息。
樓似玉臉有點發白,手也有點發抖,她側過頭,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回答他:“浮玉縣境內,大人為尊,大人喜歡,那便點,我攔不得。”
宋立言的直覺告訴他,這位掌櫃的有問題,並且問題很大。
“掌櫃的認識這香?”他伸手,將後頭佛龕前的香抽出來,放在她眼前。
樓似玉不看他,隻撥弄賬本:“怎麽可能不認得呢?不就是檀香麽?隔壁街上的製香鋪子裏什麽樣的都有。”
“是嗎。”他頷首,將香重新遞給宋洵,眼睛卻是盯著樓似玉,一半探究,一半懷疑。
樓似玉裝作沒發覺,兀自低頭翻著賬冊。
青藍色的煙重新繚繞在大堂,不一會兒就經過窗戶和樓梯,蔓延去後院和二樓。
如果在場的人都能看見這煙的話,那他們會很驚奇,不過半臂長的一根細香,煙霧卻起得很大,如高山瀑布一般從香頭湧出,翻滾歡騰地卷過客棧的每一處,蔚為壯觀。
然而,除了樓似玉,沒人能看見,而樓似玉就算看見了,也隻能低頭裝瞎。
這是奪神香,乃上清司得意之作,一旦點燃,百步之內妖氣必消,是上等的寶貝。
並且,它很貴,十兩銀子一根,不還價。
有錢真是好啊,樓似玉想,這麽點妖氣也值得他花十兩銀子。
翻騰的煙霧沒過了她的膝蓋,這人卻也毫無反應。宋立言不死心地觀察了好一會兒,然後不得不放棄懷疑——
這掌櫃的不是妖,因為沒有妖怪能在奪神香的煙霧裏站著。
可是,奪神香既然與她無害,那她為什麽這麽緊張?
“大人,齊仵作那邊有進展了。”
收回神思,宋立言立刻帶著眾人去往後院。
樓似玉自然也是跟著走的,隻是,撩開後院門口的簾子,她問了李小二一句:“人呢?”
李小二低聲道:“走了。”
輕舒一口氣,樓似玉放了簾子跨過門檻。
後院牆上的男屍已經被取了下來,蓋上了白布,背著木箱的仵作恭敬地朝宋立言拱手:“大人,此人致命傷為咽喉處的獸齒咬痕,內髒全無。就血跡和身上刮痕來看,客棧不是其咽氣之地。”
宋立言頷首,接過仵作筆錄又看一遍,方道:“將屍身抬去義莊複檢,這後院暫時封鎖。”
聽前半句,樓似玉跟著點頭,覺得這人做事尚算謹慎。可聽著後半句,她沒忍住跳了出來:“大人,仵作都說這兒不是案發地了,怎的還要封鎖?”
宋立言側頭看她:“案子未結之前,此地理應封鎖,這是規程。”
那她的生意怎麽辦?樓似玉暗自跺腳,想開口爭辯,可一看這人,又硬生生將話咽了回去,隻剩一張分外扭曲的臉,擠得額心的梅花鈿都變成了狗爪子狀的。
“掌櫃的有話說?”宋立言斜眼掃到她,側頭。
樓似玉咬著牙笑:“哪兒敢啊?大人說封,那就封吧,就是可憐了我這客棧裏的夥計,下個月不知道能不能吃飽飯。”
說完,還裝模作樣地捏起袖口抹了抹眼淚。
霍良偷偷打量大人的麵色,覺得心裏發忤,正猶豫要不要上前打個圓場,卻聽得宋立言慢條斯理地開口:“掌櫃的放心,客棧的生意耽誤不了。官邸要修葺,出入不便,你這客棧既然離衙門近,那本官且就住上兩日,直到結案。”
樓似玉:“……”
要是說這話的是個普通的縣令,那她肯定當場給人磕頭行禮,歡天喜地迎接大人入住,順便再把那收起來的紅幡子堂堂正正地掛在門口。
然而眼下,她笑不出來,也不能哭,整個人傻愣愣地站在他跟前,拳頭微緊。
“怎麽?掌櫃的還是不滿意?”
“……沒。”深吸一口氣,樓似玉仰臉拉開嘴角,“滿意,這能有什麽不滿意的?大人肯屈尊蒞臨,我掌燈客棧自是萬分榮幸。小二,快去收拾客房。”
“好嘞。”
“大人。”霍良有些不放心,“您若住在此處,那是否要多調派些差人?”
“不必。”宋立言返身回去前堂,“你們照常做事便是。”
他這麽說,霍良卻不敢當真啊,跟著往外走,卻輕輕拉了拉樓似玉的袖子:“掌櫃的,你可得多費點心。大人真在這裏住下,若是有什麽差池,那可就麻煩了。”
樓似玉應付地笑著,心想這人還用別人擔心呢?他不去讓別人有差池都算好的了。
之前她還一直想不明白,那窮凶極惡的狼妖,怎麽會在即將得手的瞬間止住動作,甚至眼裏充滿了恐懼、轉身就跑?
如今見著這位,樓似玉猜到了原因。
昨夜,他怕是剛好抵達煙霞鎮,從鄰街去往官邸,所以十丈之內群妖退避、百怪皆懼,碰巧救她一回。
修為還是不低啊,卻在那兒跟她說什麽不信怪力亂神。
腹誹兩句,樓似玉還是對旁邊的般春招了招手,低聲吩咐:“讓廚房做些糕點給大人備著。”
“是。”
奪神香的煙霧消失殆盡,客棧各處重新變得清晰,好像幹淨了不少。宋立言跟著小二上了二樓,就見頭一間房門口很是隨便地掛著個“天字一號”的牌子,推門進去,灰塵撲麵。
“……”
“大人見諒,這間房許久沒人住過了。”李小二賠笑著進去擦桌子換枕頭被褥,“馬上就能收拾幹淨,委屈大人稍等。”
宋洵站在宋立言身後,眉頭擰得死緊:“大人,您確定要住在這裏?”
“既來之則安之。”跨過門檻,宋立言在擦幹淨的凳子上坐下,看向正在忙碌的李小二。
“你們掌櫃的,開這客棧多久了?”
李小二想了想,笑答:“小的也不清楚,許是有幾年了。咱們掌櫃的是個苦命人,聽聞許過夫家,但夫家命不好,還沒成親就因病折了,再嫁也不合適,所以掌櫃的就自己出來做生意。”
“倒是稀奇。”宋立言又問,“那這客棧裏,可來過什麽可疑的人?”
“瞧您這話說得,咱們客棧人來人往,什麽龍蛇都有,哪兒說得上誰可疑不可疑呢?”李小二鋪好床,回頭笑,“大人若有什麽吩咐,隻管叫一聲,小的隨時候著。”
“有勞。”
房門關上,宋洵嫌棄地推開了窗扇,正好看見後院小門處,樓掌櫃正打著扇子跟送菜來的人討價還價。
“五文一斤?來,你讓我看看這白菜是不是鑲金邊了,金邊硌牙不?進不進鹽?”
“掌櫃的,咱們這賺的都是血汗錢。”
“誰的錢裏沒血汗啊?這麽多年我指著你送貨,就是因為便宜,你要是坐地起價,那我立馬去找蔡大嬸,從她那兒買。”
……
牙尖嘴利,咄咄逼人,分明是個美人兒,卻一身銅臭,叫人怪不舒服的。
“這掌櫃的真摳門。”宋洵忍不住嘀咕。
宋立言起身過去,掃了下頭一眼:“宋洵,依你看,這掌櫃的可有問題?”
“大人懷疑她是妖?”宋洵覺得不可能,“奪神香已經點過了,她若是妖,早該露出原形。”
“但這客棧裏不止一股妖氣。”宋立言道,“霍良鞋上的灰是在這兒沾的,有狼妖的腥臭,也有一股子狐狸的騷臭。”
“狐狸?”宋洵更是搖頭,“若那掌櫃的是狐狸,哪裏敢站離大人那麽近?”
上清司世代緝妖,他家大人又是嫡係裏修為最為卓越之人,但凡妖族,見著都得繞道走。
“再查查吧。”宋立言垂眸,又想起那掌櫃的看他的眼神,皺眉道,“把她上三輩都查清楚。”
“是。”
後門處的樓似玉好像終於談到自己滿意的價錢,側身讓送貨的人進門,不經意回頭,卻發現二樓有人在看她。她一頓,打著香扇朝他嫣然一笑,眼角彎彎,媚氣又俏皮。
宋立言眼角微抽,拉過窗扇,“啪”地一聲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