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世上無妖
荒州在大宋的西北邊境,雖然也算繁華,但從京都過來,路上少不得要受罪。
宋立言到地方之後,本是打算休沐一日的,誰知道大早上的,霍良就來稟告:“大人,鄰街的掌燈客棧裏發現了前幾日失蹤的劉師爺的屍體。”
死人麽,不稀奇,他見得多了,但沒想到的是,霍良說:“但那客棧的掌櫃不肯來縣衙,還說她有重大的案情,一定要在客棧裏同大人稟告。”
宋立言覺得好笑:“掌櫃的不肯來,你們就任著他不來了?這刀鞘裏裝著的東西是幹什麽用的?”
霍良心虛地移開眼。
麵前這位大人估摸不過二十四五歲,細皮嫩肉,模樣清俊,看起來分明是個不知事的少爺。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分明是流金鑠石的天氣,他身上卻有股子說不出的陰冷沉寂,隨意開口說句話,眾人便是心頭一沉,大氣也不敢出。
“看你的意思,還想替那掌櫃的說話?”宋立言覺得稀奇,上下打量這捕頭一番,目光落在他的靴子上,眼神突然一變。
“那客棧在哪兒?”
霍良還以為自個兒死定了,誰知道大人突然峰回路轉地問了這麽一句,他一凜,立馬拱手:“就在縣衙出去往南百步的街口。”
“走。”
霍良:“……”
這態度轉變得莫名其妙,霍良低頭跟著走,看著這位大人的背影,又在“陰冷沉寂”這個印象後頭加了個“心思莫測”。
任何剛到任的官員,都會在府邸裏呆上幾日,先了解當地情況,再行抖官威。尤其是他們浮玉縣煙霞鎮,前八任縣令都死在任期上,按理說後頭來的人,應該更謹慎才是。
但不知道這位宋大人是膽子大不怕死還是根本不知道這裏發生過什麽,說走就走,連隨從都隻帶了一個,就這麽毫不避諱地站在了掌燈客棧門口。
隻是,這樓掌櫃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一向八麵玲瓏慣了的人,眼下站在大人麵前,竟是連奉承話都沒能說完就愣在了原地,一雙眼盯著大人,眼裏有震驚、惱怒、還有一絲絲的委屈。
“掌櫃的?”他覺得氣氛太詭異了,忍不住出聲提醒。
樓似玉垂眸,飛快地斂好神思,再抬眸,便又笑得跟尋常無異:“大人如此體恤民意,實乃我煙霞鎮百姓之福,快裏頭請。”
宋立言忍不住打量這個人,他怎麽也沒想到一家客棧的掌櫃會是個女子,畢竟就算浮玉縣是商貿大縣,做這種拋頭露麵之事的也幾乎都是男子,女兒家一來丟不起這個人,二來也沒這個手段。
不過麵前這位掌櫃看起來倒是落落大方,淡黃羅裙配上絳紫裹腰,豔而不俗,臉上略施脂粉,頗有些顏色。手裏還捏著一冊半舊的賬目,看起來跟她的身份相得益彰,沒有絲毫不妥之處。
如果不是她那格外突兀的話語停頓,以及過分複雜的眼神,宋立言是不會太注意她的。
“聽霍捕頭說,掌櫃的有案情要稟?”他收回目光,往客棧裏走。
樓似玉深吸一口氣,扭頭跟上他,低聲道:“是,昨夜有野狼闖入我客棧裏,還帶來了一具屍體,我想,大人若不來親眼看看,恐怕不會相信小女子的說辭。”
野狼?宋立言抬頭。
半舊的客棧裏有不少打鬥的痕跡,但最顯眼的,還是杵在中央那根頂梁柱上一丈多高處的四爪抓痕。
“那狼形狀如何?”
“回大人,外形與普通的狼無異,但有兩人高,且為站立行走。”
一聽她這話,旁邊的霍良就笑了:“樓掌櫃,大人麵前莫要胡編亂造,這世上哪有站立行走的狼?”
樓似玉眨眼,很是無辜地道:“我這一客棧的人可都瞧見了,大家都能作證。”
霍良一噎,還是不信地搖頭,小聲對宋立言道:“大人,有些情況您還是先知道為好。”
“說。”
側身擋住樓似玉,霍良壓低聲音道:“這位樓掌櫃不是壞人,但就是有些神叨叨的,信什麽妖魔鬼怪之說,去年還曾被發現在城隍廟外偷設祭壇。”
宋立言挑眉,深黑的眸子再往他靴子上一掃,問:“你鞋麵上的灰,是在哪兒沾的?”
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霍良疑惑地低頭:“今日就隻走了縣衙和這客棧兩處地方,路上來回都是騎馬。”
“那便行了。”宋立言拂袖,“你帶人去驗屍吧。”
霍良有點懵:“大人,您不去看看?”
“驗屍一事,還是齊岷更為在行,他在就行了。”
那您過來幹什麽的?霍良很想這麽問,但看看大人那明顯不是很想解釋的表情,他咕嚕一聲就把話咽回去了,老實地拱手退下。
宋立言回頭,看著樓似玉問:“掌櫃的,可否將昨日情形詳細說說?”
樓似玉垂眸沒看他,臉上倒還掛著笑:“般春當時也在,就讓她先來稟告大人,大人若還有疑惑,再問奴家不遲。”
言罷,屈膝朝他行禮,將般春推了上來。
不知道為什麽,宋立言感覺到了一股子敵意。麵前這掌櫃的雖然笑著,可眉梢緊繃,語氣也不太友善,方才分明還定定地盯著他瞧,眼下卻是連抬眼都不願,還後退半步,站去了一側。
有什麽隱情不成?
來不及多想,那被推上來的姑娘已經開口了:“奴婢般春,回稟大人:昨夜子時奴婢起夜,聽見客棧外頭有奇怪的叫聲,便從窗戶縫隙裏往外看了看……”
宋立言收斂心神,認認真真地聽她說完經過,將她的話與客棧裏的痕跡做比對,很容易就得出結論——她們沒撒謊。
客棧是真的進了狼,隻不過不是一般的狼,而是狼妖。
狼妖好吃人脾肺心髒,昨夜是祀神之夜,陰氣極重,保不齊就有貪婪的妖物控製不住自個兒,出來覓食。
隻是,聽般春所說,這樓掌櫃不僅從狼妖手裏逃生,而且還救了她一命?
宋立言再度看向樓似玉,這人身子骨嬌小,看起來也不像練家子。普通女兒家,看見狼妖近在咫尺,會鎮定地逃跑嗎?
樓似玉正盯著自己的鞋尖發呆。
她今兒受的刺激比昨晚上還厲害,眼下隻能自己慢慢消化,隻是,再怎麽消化,她也受不住這個熟悉的聲音一直在耳邊響起。
“狼是自己跑走的?什麽時辰?”
“可否將你說的符紙拿來與本官一看?”
“這東西,是哪兒來的?”
越聽心裏越痛,仿佛一把鈍刀在來回磋磨,樓似玉捏緊賬本,千萬句粗話就在嗓子眼上了。
然而這時候,她聽見宋立言問:“樓掌櫃?”
渾身一震,樓似玉忙收了情緒,抬起頭來,將嘴角往兩邊耳根拉,自認為親切地問:“何事?”
宋立言:“……”
他什麽樣的妖怪都見過了,頭一次被一個人的臉給嚇著。好端端的美人盤子被她給拉成了午夜凶屍,竟好似還在衝他笑?
旁邊的李小二見勢不對,連忙幹咳一聲,遞了符紙到她手裏,小聲提示:“大人在問這符紙哪兒來的。”
樓似玉恍然,挽了挽鬢發將符紙呈上:“這是從一位雲遊的道士那兒買的,五文錢一張,說是能辟邪。”
宋立言伸手,骨節分明的手指有點涼,接符紙的時候不小心與她碰觸,又不著痕跡地收走了。
樓似玉卻是一震,一股子酸麻從心窩子裏直躥四肢,逼得她打了個寒戰。
“操。”這回忍不住了,真的爆了粗口。
宋立言:“……?”
樓似玉扭曲著臉接下去:“……操之過急的話,那道士說了,這符就容易不靈。”
她說完,倒是越笑越自然,淡紅的嘴唇抿著,露出一股子天真無邪來,仿佛方才的猙獰都是別人的錯覺。
宋立言眼眸微闔,掃了兩眼那符紙,道:“想不到當今盛世,還有人會信這些怪力亂神之說。”
“大人不信嗎?”樓似玉側頭,“可是信總比不信好,您瞧,要是沒有這符紙,昨兒我一客棧人的命都搭上頭也說不準。”
“荒唐。”宋立言將符紙收攏入袖,正色道,“早在建朝之初,妖物就已經連同上清司一起湮滅於世,朝廷也有明文,不許任何人妖言惑眾,擾亂民心。樓掌櫃開口之前,還是想清楚的好。”
樓似玉一噎,扁扁嘴,順從地低頭:“大人說的是。”
睜著眼都說瞎話,那她也沒啥可反駁的,跟著點頭就完事了。
宋立言對她這敷衍的語氣似乎不是很滿意,別開臉道:“這客棧味兒重得很,宋洵,點些香來。”
“是。”
一根看起來普普通通的檀香插在了她供著的財神爺麵前,樓似玉斜眼看著,心裏直罵這人事兒多,給她添堵就算了,還去給財神爺添堵。
然而,當青藍色的煙霧嫋嫋升起之時,樓似玉臉色驟變,幾乎是想也不想就衝上前,一把將賬本扣在了閃著暗火的香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