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被放出來的過往

再度從所站的位置看見了遠在鄰峰的綠林之後,宋立言停了下來,冷嗤一聲祭出破障符。黃色的符紙卷飛上天,“嘶啦”一聲就將空氣拉開一條口子。那口子傾塌下來,露出與麵前景象完全不同的畫麵。

果然,有結界。

宋立言收回手,牽著馱著樓似玉的馬往裏走,餘光掃向身後,發現那被劃開的結界不一會兒就合上了。四周天地與外無差,隻樹林略有不同。也就是說,他方才走的那麽多地方都是幻境,隻這一處才是真象。

竟有人可以設下那麽大的結界?他不解,結界的設立向來與自身修為有關,以他自己來說,能輕鬆布下十丈之內的結界,再勉強些,也至多不過三十丈。可這岐鬥山北峰樹林來去少說幾裏路,全布下結界,並且還沒被他輕易察覺,該是何種境地的修為?

他是不是不該再往前走了?

略微一踟躕,宋立言打算停下來仔細思量,可還不等他拉好韁繩,不遠處就傳來一陣吵鬧聲,嘰嘰喳喳的,像是有人在爭執著什麽。

出於好奇,宋立言將樓似玉抱下來,悄悄地往那發聲之處潛了過去。

別去啊!樓似玉在心裏大聲地喊,這哪裏是能去得的?快往回走,往回走!

然而,宋立言什麽也聽不見,哪怕她的手指在他衣袖上微微卷曲,他也沒個察覺。

聲音越來越近,吵鬧的內容也開始聽得清楚:“你殺得他們,就殺不得我了嗎?你動手啊,打我個魂飛魄散不得超生,對你師父也有個交代!”

“你當真以為我不敢?”

“你有什麽不敢的?來,朝這兒打!”嬌小的姑娘氣得快跳起來了,“今日你不打,就別想走!”

雪白的衣裳被吹得翻飛,高大的男人看不清臉,但從背影也能察覺到他是當真生氣了,手高高地揚起來,似乎下一秒就會朝那姑娘劈過去。

然而,風吹袖動,他手落下去卻是沒帶什麽力道,輕輕地落在她頭頂,帶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小姑娘紅著眼瞪著他,突然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哭得委屈極了,鼻涕都直冒泡泡。男人歎息更甚,輕輕撫著她的頭發,一下又一下,溫柔而隱忍。

這是兩個凡人嗎?凡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宋立言納悶地看著,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誰料那邊的小姑娘突然就朝他看了過來,嗬斥一聲:“何方鼠輩?”

嬌媚的聲音帶了些鼻音,又凶又有些可愛,宋立言覺得很耳熟,還來不及想是在哪裏聽過,他就看清了她的臉。

柳眉薄唇,嫣紅飛頰,一雙鳳眼天生帶媚,卻被她瞪得有些殺氣,下巴微抬,自有兩分傲意,眼眶卻是紅的,瞧著讓人心生憐憫。

這是樓似玉的臉。

心頭一震,宋立言低頭看了看懷裏的人,又看向那邊的小姑娘,還沒來得及驚歎,就見姑娘身邊的男人也轉了過來。

“清懷?”他道,“你躲在那裏做什麽?”

五髒六腑一瞬間血脈倒逆,宋立言震驚地看著他,臉色都發白。看著他那空洞的眼神,他像是意識到什麽,僵硬地扭過脖子,看向自己身後。

被喚“清懷”的人從樹叢裏走了出來,他看起來年輕得很,不過十多歲,還穿著上清司新弟子的青白色長袍,猶豫地看了兩眼,才抬步朝那兩人走過去。

宋立言發現自己站在他要走的路上,本該讓一讓的,可他實在震驚過度,腿一時沒能挪開,結果就見“清懷”從他身上穿了過去。

像水裏的影子被石頭打亂又重新聚合一樣,“清懷”壓根沒看見他。

“師兄。”他朝人拱手,“山下傳來消息說,常碩現身了。”

一聽這話,小姑娘反手就拉住了男人的衣袖:“你不許去。”

“別胡鬧。”男人捏住她的手,“上清司眾人正處危難之中,我沒道理獨善其身。”

“那也不許!”小姑娘死死抓著他不鬆,眼淚又往下掉,“你說過不會再拋下我的,你自己答應的!”

“我沒有要拋下你,等事成回來,我便陪你看夕陽。”男人歎息,摸了摸她的腦袋,“你這麽矮,沒我替你點燈可怎麽行?”

他說著,還笑了起來,俊眉朗目一舒開,便是一方清色。

小姑娘哭得更大聲了,男人卻是狠下了心,將她的手掰開,大步往外走。

宋立言怔然地看著,看著那男人朝自己的方向走過來,步履堅定而決絕。他沒動,就在原地等著,眼睜睜看著那男人的幻影在穿過他的一瞬間與他的臉交錯重疊。

一模一樣的五官,像荷綻塘裏,水上風光水中影,光影相映,端的是找不到任何差別。

穿過他之後,被打散的幻影又重新合攏,無聲地消失在遠處。

“清懷”跟了上去,那姑娘蹲在原地哭了好一會兒,拿袖子抹了臉,也氣憤地追了出去。光影消失,整個樹叢裏霎時寂靜下來,連蟲鳴聲都沒了。

宋立言突然覺得有點站不住,抱著樓似玉半跪下來,倚在旁邊的古樹上喘息。

他知道自己看見的都隻是幻影,可四周沒有妖氣,也就是說,這不是妖法,而極有可能是被四周的什麽東西留下來的一段過往,是真實發生過的事。

可怎麽就那麽巧,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看起來和樓似玉淵源頗深?

他認得樓似玉哭起來的樣子,與那姑娘是如出一轍,天底下絕不可能有長相神態都如此相似的兩個人,那分明就是樓似玉的經曆。而那個男人呢?長得和他一樣,有個叫“清懷”的師弟。

清懷,趙清懷——裴獻賦曾說,多年以前趙清懷讓他救他師兄,他師兄叫宋清玄。

之前怎麽也拚不上的線索突然就連成了一串,呼啦啦地被風吹成一長卷。宋立言覺得頭疼,可又控製不住地去想。

八十年前樓似玉就認識宋清玄,與他頗有糾葛,宋清玄在封印常碩一役中戰死,樓似玉還在掌燈客棧裏等他回來。她壓根不是認識他,她認識的人是宋清玄,所以初見之時她震驚失態,後來看他的眼神,也總是帶著一股子奇怪的情愫。

不顧一切地救他,恐怕也是為此。

她看起來很愛宋清玄,宋清玄身為上清司之人,也未曾對她動手,那是不是說,宋清玄認為她是不會做壞事、至少是不會做對上清司不利之事的?

那她究竟是為什麽要讓他發現常碩內丹和滅靈鼎?

心裏疑竇難抑,宋立言將樓似玉扶起來,解開她身上的困囿陣,嚐試給她運功。然而,他的炁一觸及她,就被什麽東西給狠狠彈開,連帶著她的嘴角也溢出血來。

抵觸他?宋立言皺眉,微惱地收回手,想了想,拿出裴獻賦給的蛇膽草圖鑒,開始在四周查找。

樓似玉又氣又痛,她不知道是誰將這段東西放在這裏的,也不知道背後的人想幹什麽,但她明白自己必須快點破了裴獻賦的桎梏,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凝神靜氣,樓似玉想起宋清玄曾教過的打坐之法,試著提心脈內的熱血為引,重新調息。

她當年沒能攔下宋清玄,如今總不能再救不了宋立言。

心神入定,氣走周身,樓似玉逐漸摒棄周圍動靜,不聽不想。一直壓在丹田深處的妖氣被她一點點釋放出來,充盈到四肢百闔,僵硬的軀體慢慢回暖,幾個大周天之後,指尖終於可以動彈。

內髒的疼痛越來越輕,氣也越來越順,經脈想來是連通了不少。

察覺到自己的進步,樓似玉鬆了口氣,然而,還沒來得及高興,狐族敏銳的嗅覺讓她聞到了裴獻賦給的毒藥的味道。

渾身一震,她忙從周天裏掙脫,樹葉響動和花開的聲音重新湧入耳蝸,吵得她懵了好一會兒。

肌膚上有清晨的薄露,鼻息間有新鮮的草香,想來日子又是過了一天,該到宋立言給她喂藥的時候了。隻是,他像是遇見了什麽難題,打開藥瓶好一會兒也沒來她麵前,卻在周圍打轉。

他們還在那片樹林裏,四周沒有水聲,也就是說,宋立言找不到給她化藥的東西,隻要她不張嘴,就不用再吃毒藥了。樓似玉大喜,心裏默念停藥啊,隻要這藥停下,她還能更快恢複。

然而,轉了兩圈之後,宋立言還是朝她走過來了,將她半扶起來,輕歎了一口氣。

嗯?

樓似玉有點怔忪,覺得氣氛好像不太對勁,心裏有個想法,可又覺得太荒謬。上清司出來的人,世世代代都是擺件鋪子裏落灰的老古董,怎麽可能……

唇上突如其來的一軟,帶著點溫熱覆上來,將她那點念頭給砸得粉碎。本來一片漆黑的天地裏好像突然飛出去無數白鳥,呼啦啦的一片,直叫人發暈。

樓似玉傻了,牙關都沒咬緊,任由這人以口舌將藥渡給她。唇齒輾轉間,她怔然地想,裴獻賦給的藥丸……

竟然是甜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