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你有鬼,你才有鬼呢!
這世間信妖怪之說的人很少,但不影響妖的存在。宋立言相信樓似玉說的是真的,但他還是道:“妖有好妖,但萬中無一,人有好人,卻是十之八九,二者不可相提並論。你記著妖的恩情可以,但別把妖當什麽好東西。”
“……”樓似玉使勁兒咬了咬後槽牙。
“你身子不舒服就先休息,本官去看看前輩。”
“大人慢走。”
目送他出門,樓似玉氣得從**坐起來,惡狠狠地錘了錘枕頭。這人怎麽說不聽呢?妖怎麽就不是好東西了?她就是個頂好頂好的東西!都這麽久了,上清司也真是有本事,每回都把他養成個嫉惡如仇的老古董,壓根不管當年那人究竟是怎麽想的!
正踢被子呢,閨房裏突然響起一聲老叟的咳嗽。
樓似玉一頓,側頭看向屋角。
原本普普通通的一把掃帚,突然慢慢地化出了人形,穿著一身不打眼的麻布衣裳,佝僂著身子歎了口氣。
嘴角一抽,樓似玉低聲罵道:“您一把掃帚而已,能不要學人那麽長籲短歎的嗎?”
掃帚,或者說是隔壁當鋪的木掌櫃,上前道:“這也不是小老兒想歎氣,實在是覺得造化弄人。千年前上尊對凡人和妖怪一視同仁,斬惡護善,如今他好不容易再世為人,卻說妖不是什麽好東西了。”
“要怪就怪上清司那群老東西,這也不是他的本意。”樓似玉斜眼道,“他現在什麽也不記得。”
“小老兒知道,您是必定護著他的,這麽多年了都一樣。”木掌櫃搖頭,“隻是,小老兒還是勸您一句,他本是不該再輪回的,八十年前您親眼看著他魂飛魄散,三魂七魄一絲一毫也沒留下。突然再出現,必定有人冒了天下之大不違,行逆命之事。這背後,指不定有什麽陰謀。”
樓似玉垂眸,指尖捏著錦被微微發抖。
是,她很清楚,宋清玄死的時候她就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看著上清司眾人如飛蛾撲火一般地衝向常碩,看著他突然撚起符咒,以自身的所有修為,加上三魂七魄,像千年前那樣,不顧一切地念出封妖訣。
他甚至都沒有回頭看她一眼,也壓根沒有想起早晨還說,要同她一起看夕陽、替她這小矮子點那高高掛著的燈籠。
在他眼裏,蒼生安危比什麽都重要,比她重要,也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哪怕她已經等了他那麽久,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拋下,一年又一年孤獨地守著掌燈客棧等他回來,他都沒有心疼過她。
甚至那一次,他連自己的三魂七魄也不要了,連等,都不再給她機會。
有時候樓似玉想,不如就這麽算了,他不打算再回來,她也就不等了,她是最難馴養也是最驕傲的狐狸,沒必要為個凡人這麽癡情不悔的,掉份,難看。她隨便甩甩尾巴,都有無數的男人迎合上來叫她挑選,幹什麽非看上個死心眼?
可是,每每入夢,她還是能聽見那清脆的銀鈴聲,那人站在她三步之外,猶豫了許久,終於是沒有再退,而是慢慢朝她走過來,拎著一小串鈴鐺問她:“你喜不喜歡?”
“隔壁的嬸嬸給她的貓兒買了小鈴鐺,我看你盯了很久,便也給你買了。”
“老娘不是寵物!是狐妖!狐妖你知道嗎,很厲害的那種,會吃人的!”
“不喜歡這個樣式?攤兒上還有別的,要我去換嗎?”
“你有沒有聽我說話?我才不稀罕什麽破鈴鐺,難看死了!”
叮鈴——清脆的聲音在她脖子間響起,銀色的小鈴鐺被托在蓬鬆的白毛上,十分可愛。
他輕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厲害的狐妖,也會臉紅的嗎?”
像一滴水落進了湖裏,整個平靜的畫麵破碎開去,飛散成無數片。有他笑著的,有他安靜打坐的,有她伸著爪子去偷人家屋簷下的臘肉的,有他抱著貪玩熟睡的小狐狸回房的……煮得正好的雞湯在黑色的砂鍋裏翻滾著奶白色的泡泡,香氣四溢間,小狐狸在軟榻上懶洋洋地翻了個身,吧砸著嘴問:“還要煮多久哇?”
“快了,你再等等。”
“好。”她應了這麽一聲,就一聲,隨口而出的,卻在後來真的等了漫長又孤寂的許多年。
鼻尖發紅,連帶著眼眶也發紅,樓似玉抱著膝蓋坐在**,突然很想大哭一場。
“哎……您別這樣,小老兒也不是故意要來惹您傷心。”木掌櫃原地轉了幾個圈圈,著急地道,“您這模樣,叫梨花那小丫頭片子知道了,還不得把我那鋪子拆了?”
吸了吸鼻子,樓似玉甕聲甕氣地問:“梨花在你鋪子裏?”
“是的,這客棧裏全是那位大人的氣息,她進不來,又不能總住土地廟,就來霸占我那鋪子了。小老兒給她戴了能收斂妖氣的寶貝,暫時不會被那位大人發現。鼠族其餘的人也都安頓好了,您不用操心。隻是,聽說常碩大人的內丹已經出世,您不想想法子?”
“還能有什麽法子,硬搶就是了。”樓似玉道,“眼下浮玉縣就那麽三個上清司的人,宋立言是不會輕易離開的,其餘兩個要送內丹回京都,到時候尋機截下便是。”
說著,她想起還有個人,連忙下床,朝木掌櫃招招手,讓他透過前窗往大堂裏看。
“那個人。”指了指裴獻賦,她問,“你認識嗎?據說在浮玉縣很多年了,是上清司出來的大夫,可我沒見過他。”
“在浮玉縣,還有您沒見過的人?”木掌櫃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眼裏滿是疑惑,“好個標致的男子,這樣的皮相和風度,若是當真在浮玉縣多年,定是被人口口相傳,享譽一方的。”
樓似玉也覺得奇怪,就算裴獻賦閉門不出,可他是個大夫,總要給人看病吧?一旦有人發現還有這麽個天仙大夫偏居一隅,還不得敲鑼打鼓地傳遍整個縣上?按照他的說法,在這裏至少八十年了,但這麽多年,她一次沒碰見過他就算了,連聽都沒聽過,會不會也太匪夷所思了?
想想他給宋立言說的話,樓似玉眯眼,覺得這人是個騙子的可能非常之大。
“小老兒是老花眼了嗎?怎麽看不清他身上的炁?”木掌櫃使勁揉了揉眼睛,“不對呀,旁邊宋大人身上的炁就明顯得很,那人既然也是上清司出來的,怎麽會一點炁都沒有?”
“你也看不見?”樓似玉道,“我從看見他的第一眼就發現他身上的氣息收斂得幹幹淨淨。本還想不通緣由,現在倒是明白了點。”
說著,她扶了扶有些淩亂的發髻,稍稍整理了衣裙,打開門往外走。木掌櫃也瞬間消失。
酒菜都已經擺好,裴獻賦正一邊嚐著錢廚子的拿手菜,一邊繼續說:“常碩可厲害了,當年上清司死了上百人也沒把他如何,最後還賠上了幾個天賦修為極高之人才將其拿下。他的內丹,你可想而知有多少人搶著要——隻要是妖怪,吃他一口內丹,就地飛升也說不準。”
宋立言平聲道:“我不會給人搶奪的機會。”
“哦?你打算怎麽把它送回京都?”裴獻賦很好奇。
背後響起了腳步聲,宋立言沒答,隻添了一杯酒,仰頭飲盡。
“呀,小娘子好些了?”側目發現樓似玉下來了,裴獻賦笑道,“方才你可是嚇壞我們了。”
宋立言聞聲轉頭,微微不悅:“不是不舒服嗎?”
“躺了一會兒覺得睡不著,想起裴大夫是客人,總不好怠慢,便還是下來了。”樓似玉笑眯眯地在裴獻賦對麵坐下,“怎麽樣?這裏的菜可還合口味?”
“合,佳肴配美酒,美酒襯美人,這一遭在下走得可值當了。”裴獻賦笑著敬她一杯,抬袖喝了,又看了看客棧四周,“隻是……有件事我覺得奇怪。”
“哦?大夫請說。”
掃視周圍一圈兒,又定定地看了看樓似玉,裴獻賦半闔著眼道:“這客棧這麽多年了,竟還一直開著,就連掌櫃的都沒換一個,難道不奇怪嗎?”
此話一出,宋立言夾菜的手一頓,抬眼看向他:“前輩以前來過這裏?”
“原本還沒想起,眼下坐在這兒倒是有那麽個印象,這裏當年也有個女掌櫃,姓樓。”腦袋晃了晃,裴獻賦的眼睛定在了對麵之人的身上,“樓掌櫃,芳齡啊?”
一股子涼意順著背脊一路往上爬,樓似玉臉上在笑,心裏卻是沉了沉。她伸手撐在桌沿上托著下巴,嗔怪地眨了眨眼:“您先前還怪大人問的話不討喜,眼下這麽問奴家,不是同樣不討喜麽?年歲是女兒家的秘密,奴家是斷不能說的,不過大人說的樓姓女掌櫃,奴家倒是認識。”
“嗯?不是小娘子你麽?”
“您說笑了。”樓似玉掩唇,看看宋立言又看看他,意味深長地道,“常人哪兒能活幾十年還能長一張這麽年輕的臉呀,那非得是妖怪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