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八十年前的故事

八十年有多長呢?日落兩萬九千兩百次,她要點五萬八千四百盞燈,而每天的燈燃盡,她都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再回來。此時從人嘴裏說出來是輕輕巧巧,一個沒分量的年數罷了,可在她聽來,昔日那令人窒息的漫天鮮血和刨開心口似的疼仿佛統統又湧了上來。

“我聽人說,常碩是很厲害的妖怪。”宋立言走在前頭,語氣平淡。

裴獻賦笑道:“哪兒能不厲害呢?千年之前妖王被封,胡黃白柳灰五大妖族那可是撐起了一片天,上清司與之鬥爭多年,終於將最厲害的常碩也斬於浮玉縣。至此,五大妖族覆滅,人界終於得以安居樂業。這一切都得感謝那個叫宋清玄的人。我雖沒能救回他,但我永遠記得他。”

“宋清玄?”宋立言皺眉,“也是上清司之人?”

“自然,按輩分來說,他是你師祖,你師父趙清懷是他一手帶大的。”

還有這等事?宋立言搖頭:“我從未在司內聽人提起過這個名字,師父也不曾說起。”

“那是因為宋清玄以自己的三魂七魄封印常碩,他身死不入輪回,是上清司一大悲事。”裴獻賦轉身,發現後頭的小娘子沒跟上,而是站在原地,伸手緊緊地按著自己的頭。

他挑眉,眼裏若有所思,卻還是繼續道:“故而你師父他們是不可能提起那個人的。你隻消記得,那是個很厲害的長輩,他的遺願就是斬盡天下之妖。如今離成功隻一步之遙,餘下之事,還得靠你們這些小輩去努力。”

“不是說五大妖王都已死?”宋立言道,“那餘下之事,也不過就是收拾那些個苟活的妖怪。”

“非也非也。”裴獻賦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羽扇,笑著搖了搖,“千年之前的妖王隻是被封印,而非神滅。若沒有五大妖王的內丹為陣,繼續加諸封印,那恐怕離妖王重現人間之日也不遠了。”

宋立言一震,恍然想起見山師兄說的內丹毀不得,原來是這個原因,那他還真是差點釀成大錯。可是這些事,為什麽師父在他臨走之時不告訴他?難道是因為壓根沒想到他會尋到滅靈鼎?

如此一想,在岐鬥山上的時候,暗中似乎有人故意搗亂,想引他快些將常碩內丹送入滅靈鼎。他本不明白為什麽,如今看來,有人也知道這個秘密,而且已經盯上了他。

神情凝重,宋立言捏了捏袖子裏的四合陣。

“哎,小娘子是怎的了?”裴獻賦一扭身就往回走,湊到樓似玉身邊扶她一把,“頭疼嗎?”

樓似玉微微發著抖,眼前也是一片花白,像被扔在地上的魚,掙紮呼吸,嘴巴張合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疼……”

宋立言回神,大步走到她跟前,伸手一探她額頭,發現觸手冰涼入骨,再看她這搖搖欲墜的樣子,竟是比來的時候還嚴重些。

“怎麽回事?”

裴獻賦搖頭:“在下也不明白,已經用了藥,應該是好些了才對。”

樓似玉顫巍巍地抓住宋立言的衣袖:“我想回客棧。”

“好。”宋立言一把扶過她往外走,裴獻賦大步跟上。

三人上了馬車,馬一跑,樓似玉被晃得東倒西歪,一個拐彎就撞向了對麵的裴獻賦。裴獻賦倒是不介意,伸手就想接,可手剛伸一半,上位的宋立言就將人撈了過去。

“前輩見諒。”他朝他頷首,“這掌櫃的與我算是有些交情,眼下神誌不清,也沒個規矩,冒犯了。”

裴獻賦挑眉,目光從樓似玉身上掃去宋立言身上,輕嘖一聲:“我記得他們來的書信裏說,小徒弟是個不苟言笑、遠離紅塵之人,今日一看倒是不像啊,你對這小娘子不止上心,還在意得很。”

“前輩誤會。”宋立言道,“她隻是個普通人,今日因護我而受傷,我總不能置之不理。”

“話是這麽說,可你不覺得這小娘子實在容色動人?”裴獻賦摸了摸下巴,“我活了這麽多年,人世間什麽樣的好顏色都看了個遍,還沒見過這樣的,就算通身上下沒什麽打扮,也亮眼得很。”

樓似玉雖是半昏半睡,可好歹也在這裏,當著人家的麵說這個,也不怕人家聽見?宋立言有些尷尬,側頭看了樓似玉一眼,發現她閉著眼沒什麽反應,才低聲道:“前輩慎言。”

“這有什麽好慎言的?好看的人和物都值得當麵誇讚,我又沒有冒犯之意。”裴獻賦輕笑,“你啊,一看就是在上清司待久了,習得一身你師父那頑固不化的作風,當心以後娶不了媳婦兒。“

臉上微紅,宋立言皺眉:“身為上清司之人,豈會以紅塵俗事為重?前輩也說如今上清司責任重大,晚輩又哪還有心思兒女情長。”

“就等你這句話。”裴獻賦一拍手,狹長的眼笑起來,“我同你不一樣,我太戀著紅塵俗事了。這小娘子你若是不喜歡,那我可要下功夫了。”

宋立言:“……”

他再一次懷疑這人到底是不是上清司的人,怎麽會這麽不莊重,不成體統呢?捏著一大把歲數,卻頂著一張人畜無害的少年臉,跟君子完全不沾邊,倒像是個不正經的妖精。

“大人,到了。”外頭的宋洵喊了一聲。

宋立言收斂神思,扶著樓似玉下車去,剛進門就見李小二和般春迎了上來。

“掌櫃的?掌櫃的這是怎麽了?”般春將她接過去,一臉焦急地道,“出去的時候不還好好的嗎?”

宋立言垂眸,低聲說了抱歉,就引他們將樓似玉扶去廂房。也不知道是他們動作太大還是怎麽的,剛進房門樓似玉就醒了,低聲吩咐:“小二,給外頭那位客官準備一桌上好的酒菜。”

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最貴的那種。”

宋立言氣極反笑:“都什麽樣子了,還想著賺錢?”

“傷可以受,錢不能不賺。”在**躺下,樓似玉抬眼看了看,發現裴獻賦沒有跟進來,才輕咳兩聲,問他,“大人相信那位大夫的話?”

這有什麽相信不相信的?裴前輩說的也不過是經年舊事。至於常碩內丹之事,他再問問見山師兄不就好了?

從他的神色裏得到了答案,樓似玉唇色更白,眼裏暗光幾轉,才道:“我娘從小告訴我人世險惡,除了自己,別的誰都不能相信。”

“你想說什麽?”宋立言低頭看她,“你覺得前輩在騙我?”

“怎麽會。”樓似玉勉強勾唇,“奴家又不知道事兒,也不認識那位前輩,隻是覺得他所言都無憑無據,太過虛妄。”

“想不到掌櫃的還在意這些事。”宋立言往她床邊走近兩步,“說來本官也好奇,掌櫃的不僅知道這世上有妖怪、會用瞞天符,甚至還敢朝妖怪動手,眼下關心的又是妖怪之事——你與妖族,到底有何淵源?”

樓似玉別開眼:“大人又開始懷疑奴家了。”

“這隻是詢問。本官今日受你一恩,自是願意多相信你兩分,但你若一味搪塞敷衍,那本官隻能繼續查查你這掌燈客棧,看看到底有什麽貓膩。”

繼續查客棧,言下之意,你掌燈客棧還別想重新開張。

樓似玉鼻尖一皺臉一垮,活生生就是個被官老爺迫害的小可憐,委委屈屈地抬眼看他,眼裏淚光盈盈。

宋立言不為所動:“說。”

歎了口氣,樓似玉擺手讓李小二和般春都出去,順手帶上房門。

“這些話要是說給別人聽,奴家定是要被綁去以妖言惑眾之名燒死。但大人既然是上清司之人,那奴家直說,隻求大人相信奴家,也還我客棧一個安寧。”

她的表情誠懇起來,語氣也分外正經:“十幾年前,奴家隨母去鄰縣進貨,路過岐鬥山山腳的時候,遇見了山賊。孤兒寡母的,哪裏是山賊的對手,眼看就要丟命,山上卻突然飛下來個人——沒錯,我記得很清楚,那人是直接從山上飛到我們跟前,身後六條大尾巴纏上山賊的脖子,瞬間奪走了他們的性命。”

“娘親抱著我瑟瑟發抖,都沒來得及感謝人家,那人好像也沒想要我們的感謝,帶著山賊的屍體就要走。我年少不懂事,覺得這人是個好人,便喊了一聲大哥哥。那人回過頭來,對著我笑了笑。我記得那笑容,好看得像山上升起的朝陽。”

“可是後來娘親說,那人是妖怪,沒有人會有六條尾巴,也沒有人會瞬間來瞬間去。我們害怕妖怪,但我們的命也是妖怪救的。就像人有好人壞人一樣,妖怪也有好妖和壞妖。打那以後,我每年都會跟著母親去岐鬥山山腳上香祭拜,後來哪怕我繼承客棧,沒空再上山,也會想辦法開設祭壇,隻為感謝那妖怪當年救命之恩。”

宋立言沉默地聽著,突然想起他第一次跨進掌燈客棧的時候霍良說的話——“這位樓掌櫃不是壞人,但就是有些神叨叨的,信什麽妖魔鬼怪之說,去年被發現在城隍廟外偷設祭壇,引起不少議論。”

原來是這麽回事,他抿唇,心下對她的最後一絲懷疑也終於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