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裴獻賦

“大人有禮。”門童出來迎客,晃著頭上的雙髻笑道,“我家先生已經在內室恭候,兩位裏麵請。”

樓似玉感激地看向宋立言:“大人竟還提前安排,奴家實在受寵若驚。”

宋立言皺眉:“本官沒安排。”甚至連提前知會也沒來得及。

那這是怎麽回事?樓似玉不解,跟著他一起進門。這院子倒是不大,不過一角一隅都用得極好,花竹山水錯落有致,偶然瞥過幾處雕棟,雕工精湛,顯然是花了不少銀子。

“你們上清司的人,都這麽有錢嗎?”她忍不住小聲嘀咕,“大人出手大方,這處的大夫看起來也頗有家底。”

宋立言斜她一眼,沒答。朝廷每月都會撥給上清司一大筆錢財做“護國”之用,司內之人的確是衣食無憂。不過這事可不會告訴她,依她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定要嚷嚷著加入上清司。

前頭就是內堂,進去之前樓似玉想過,按照這處雅致的院落來看,裏頭的大夫多半是個修身養性的老頭子,一大把白胡子,切脈還會眯起眼睛的那種。

然而,一進門,她還沒來得及看清裏頭光景,眼前就倏地出現一道蓮灰色的影子。

“怎的還傷到姑娘了?哎呀,小可憐,來讓我看看,傷口在哪兒?”

這聲音像一把玉珠子從桌上倒下去似的,劈裏啪啦響成一片,就算挺好聽的,樓似玉也覺得頭疼。她抬眼,發現麵前站著個年輕貌美的玉麵郎君,披散著的墨發隻拿根錦帶係著,發髻都沒梳,一雙眼卻亮得可怕,上下打量她一圈兒,他拍手:“好個貌美的小娘子!”

樓似玉:“……”

宋立言的眼裏一點沒掩飾地流露出質疑,他側頭看了看室內,確認這裏沒有第二個人了之後,才開口:“你怎麽知道有人受傷?”

俏郎君回頭瞧他,眼眸更亮了:“你就是立言?,上個月我就接到了文書,說咱們上清司裏最有出息的小徒弟要過來當縣令,我還以為是個不知事的孩子,誰曾想竟已是個頗有風華的大人了——你要問我怎麽知道?縣衙方向那突如其來的無往結界,旁人察覺不到,我還察覺不到麽?那麽長時間,哪兒能沒人傷著呢。”

還是個挺厲害的大夫啊?樓似玉咋舌,坦白說她當真沒看出來,畢竟有修為的人,不管是人是妖,身上都會有一股子獨特的氣,宋立言的上清之氣能逐十丈之內的小妖,常碩當年的妖氣更是能攝十裏之內的人神。可麵前這人身上幹幹淨淨的,什麽氣也沒有。

莫不是像她一樣藏起來了?可沒道理啊,上清司的人有什麽好藏的?

心裏疑竇叢生,樓似玉笑著問:“大夫貴姓啊?”

“非衣裴,字獻賦,你們隻管稱我小裴。”

這等人物,樓似玉可不敢亂來,眼珠子一轉就甜甜地道:“裴大夫,我這傷著脖子了,您給看看?”

裴獻賦心疼地朝她招手:“來來來,過來坐下,好好的美人兒,可不能留了疤才是。”

樓似玉依言過去,剛坐下,下巴就被他捏住了。

“哎呀,鼠妖的毒,還抓破皮了,這可真是難辦。”他湊近了瞧著她的脖子,又驚奇地道,“咦,吸過毒了?”

宋立言不自在地別開了頭,樓似玉輕咳一聲,問:“還要緊麽?”

“自然是要緊,世人常說蛇毒狠戾,可就忽略了鼠毒也要命,尤其這鼠妖一族啊,心眼小,報複心強。它們的毒,發作起來都痛苦得很,解毒也麻煩,小娘子可能要吃些苦頭。”

樓似玉聞言就皺了臉:“要花很多銀子?”

宋立言甚是無語地轉頭看她:“你心疼個什麽,又花不著你的。”

倒也是哦?樓似玉放了心,笑著問:“需要怎麽做?”

“內服十帖藥,外用藥水早晚兩次沐浴,得堅持小半個月才成。”伸手碰了碰她的傷口,裴獻賦戲謔一笑,“還有這兒,毒沒吸幹淨,小娘子得再忍一忍。”

樓似玉一愣,還沒來得及反應,麵前這人就已經湊了腦袋過來。然而,唇還沒碰上,裴獻賦的肩就被人一捏,瞬間止住了動作。

他挑眉回頭,就見宋立言垂眸看著他道:“過了。”

“嗯?大人這是何意?”裴獻賦很是無辜,“我可是大夫,做的是救命的事,斷沒有輕薄之意。”

若是這毒還能吸出來,那就是沒有輕薄之意,可樓似玉脖子裏的那點餘毒已經無法再吸出來,他一個大夫顯然比他清楚,卻還在這兒耍渾,不是輕薄是什麽?

眼含責備,宋立言就這麽看著他。

“好吧好吧,你在意這美人兒得緊,那我也就不鬧了。”裴獻賦粲然一笑,從袖袋裏掏出一帖膏藥,輕輕覆上樓似玉的傷口,然後回去桌邊,正兒八經地給她開了兩個藥方。

樓似玉站回宋立言身邊去,看著那哼著小調寫著字的大夫,小聲道:“大人,您確定這人靠譜?”

宋立言也在想這個問題,可門口的上清司圖徽是真的,並且這大夫也真有點本事,那起碼藥方應該是對的。

“你回去試試。”他道,“本官就在你隔壁,若有問題,來知會一聲便是。”

“好。”樓似玉點頭,又朝他彎眼,“今日多謝大人了。”

有什麽好謝他的?她本就不必來蹚這渾水,說是無辜牽連也不為過。宋立言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垂了眼沒再說話。

昨天晚上見山師兄還篤定地說這掌櫃的肯定有貓膩,可今日真相大白,鼠族為禍,滅靈鼎和常碩內丹之事從頭到尾與她無關,一切都是機緣巧合。他白把人當嫌疑犯試探了這麽久,人家不但不跟他計較,反而今日還企圖救他性命。

這樣廣闊的胸襟實屬難得,也無怪她一個女子竟能撐起一個客棧。宋立言突然有點好奇,她究竟是經曆過什麽,才煉成這樣一副心性?

“藥方拿好。”裴獻賦吹了吹墨跡,將方子放到樓似玉手裏,“診金就不用給了,小娘子若是有空,請在下吃頓飯可好?”

這嫻熟的搭訕手段,若不是有一張人畜無害的臉,樓似玉定要覺得他是在勾欄酒肆裏混慣了的浪**子。不過宋立言都說了不用她花銀子,那她請吃飯,賬也定是他來結。如此一來,在掌燈客棧裏請一頓飯,她還能倒賺錢。

心裏的小算盤一打,她笑道:“大夫若是有空,隻管去掌燈客棧,奴家那兒別的沒有,飯菜管飽。”

“當真?”裴獻賦眼眸一亮,拍手道,“擇日不如撞日,現在就去吧,正好快到晚膳的時辰了,這兒的藥童做飯太難吃了,我得出去打打牙祭。”

說著,扭身去屏風後頭穿了外袍,半點不畏生地推著他們往外走。

樓似玉這叫一個感歎啊:“上清司真是人才濟濟,包羅萬象,能出多說一句話都嫌煩的知縣大人,也能出少說一句話就憋得慌的神醫。”

宋立言側頭看她,目光很不友善。

樓似玉眨眨眼,立馬笑道:“少說話好啊,少說話有威嚴,咱們浮玉縣缺的就是大人您這樣有威嚴的好官!裴大夫話多也好,親近,當大夫的,可不就是要親近病人麽?”

話都讓她一個人說盡了,當真是巧舌如簧。宋立言嗤之以鼻,裴獻賦卻是高興得很:“小娘子嘴巧,人也討喜,這麽好的姑娘,不知道許了人家沒有?”

一提起這個,樓似玉臉上僵了僵。

宋立言想起李小二說她未婚夫病故之事,再看她這反應,想來是確有其事。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麽想法,他開口打岔:“裴大夫是何時來的浮玉縣?”

裴獻賦迷糊地想了好一會兒,道:“算不清了,上一回我這院子有外人來,還是八十年前的事了。”

此話一出,樓似玉和宋立言齊齊愣在了原地。

裴獻賦沒注意他倆,還在繼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嘀咕:“是了,都八十年了,那回上清司來的人多,還給我抬了具屍體,死活讓我救人。人都涼透了,三魂七魄盡散,我說救不了,清懷那不懂事的小家夥還非跟我拚命,茶杯都給我摔爛好幾套。”

清懷,趙清懷,宋立言之師,如今上清司的掌司。

麵前這個人看起來不過弱冠,卻將趙清懷說成小家夥,還在八十年前就已經在此處行醫?樓似玉臉色發白,眼裏暗光幾轉,似是想起了什麽,將帕子捏得死緊。宋立言則是覺得驚奇,愣過之後幾步追上去,問:“大夫貴庚?”

裴獻賦轉頭,一張臉垮了下來:“大人,您這話就問得不討人喜歡了,誰願意去記自個兒的歲數啊?不過要是說起來,我應該比你師父大幾輪,按輩分……算了,不按輩分了,你還是管我叫裴大夫我更開心些。”

“裴大夫。”宋立言定神看他,“如此說來,您也知道八十年前那一場大戰?”

“這有什麽不知道的?”裴獻賦輕笑,“我還知道當初是誰封印了常碩的內丹。”

院子裏驟然風起,三人衣角皆揚,宋立言眼裏燃起探知的欲望,裴獻賦笑得輕鬆瀟灑。

獨樓似玉一個人站在後頭,唇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了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