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看不穿的人

是人就會生老病死容顏衰退,隻有妖怪才會永葆青春。樓似玉這話意有所指,宋立言也反應了過來,掃一眼裴獻賦那半點不見歲月痕跡的臉,微微斂眸。

樓似玉接著道:“我樓家先祖發跡,但幾代人生的都是女兒,故而結親多是招人入贅,後代都隨母姓樓。這客棧也是一代代傳下來的,奴家不知大夫看見的是樓家哪一代的女掌櫃,但總歸奴家之前是沒見過裴大夫的。”

裴獻賦笑了,替她斟了杯酒,眼裏滿是欽佩:“如此說來,倒是在下誤會了,作為賠禮,在下送樓掌櫃幾顆華容丹如何?”

“華容丹?”

“這是我私藏的寶貝,煉化多年才成了一些。”摸了摸自個兒的臉,裴獻賦挑眉,“在下本也是隨便試試,誰知道服用之後,當真是有點成效。隻是,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麽反噬。”

樓似玉掩唇:“老是人必經之路,奴家不怕老,不過既然有這樣的寶貝,大夫何不獻去京都,必定能引達官貴人爭相搶奪呢。”

“哈哈,錢財身外物,要那麽多做什麽?”

“大夫好風度,錢財就該如糞土!”樓似玉給他鼓掌,十分認可地點頭,然後將雙手伸過去,認真地道,“奴家是個凡人,不怕髒不怕累,府上若是有不要的‘糞土’,大夫不妨都給奴家。”

宋立言輕咳一聲,將筷子反過來用筷尾打掉她的手。

樓似玉委屈地扁嘴,搓著將手收回來:“他自己說的……”

“掌櫃的真性情。”裴獻賦笑道,“想要我府上的東西,那不成問題,隻是一下子拿走的多了,總要有個名頭。在下的身外財七七八八加起來,不知道夠不夠當這民間的聘禮?”

尾音幾個字帶了點調戲的意味,從別人嘴裏說出來,那肯定是找打的,但麵前這人生得動人,眉目間又是一片天真純良,樓似玉哪怕是暗自咬了咬牙,也還是打著扇兒遮臉笑:“您說笑。”

宋立言放了筷子側頭問宋洵:“見山師兄可回來了?”

宋洵搖頭,大師兄一早說去處理昨日沒做完的事,說天黑前回來的,現在這外頭已經沒光了,卻還沒看見他人影。

岐鬥山多妖怪,宋立言想了想,覺得有些不放心,便起身道:“前輩,晚輩要前去接應師兄,先失陪一二。”

“你隻管去忙。”裴獻賦擺手,“不用跟我守著那麽多規矩。”

宋立言頷首,帶著宋洵跨出門,兩人一前一後上馬,宋洵看了看客棧裏頭,小聲問:“大人覺得這裴大夫可有問題?”

揚鞭策馬,宋立言盯著前頭的夜色道:“所知太少,分辨不清。與其諸多懷疑,不如去找見山師兄問個清楚。”

他不知道的事,師兄興許知道,裴獻賦若是真的撒謊,就必定會露出破綻。

宋洵點頭,隨他一騎絕塵,兩人很快消失在黑暗裏。他們身後的掌燈客棧卻是亮起了燈,在寂寂夜色裏溫暖而祥和。

然而,自宋立言一走,客棧裏頭的氣氛卻是祥和不了了。

“您還喝嗎?”樓似玉搖著酒壺,似笑非笑地問對麵的人,“一大把年紀了,喝這麽多酒,不怕傷了身子?”

裴獻賦一手撐著腦袋,一手捏著酒杯在鼻下一過,臉上泛起陶醉之意,語氣卻是陡然冷靜下來:“狐妖釀酒,千載難逢,一壺才一百文錢,不多喝點,不是可惜了?”

門外沒由來地刮來狂風,大堂中央坐著的兩個人卻是紋絲不動,隻衣袖翻飛起來,像臌脹的船帆。緊繃之感在空氣裏迅速蔓延開去,遠處收拾桌椅的李小二和般春突然覺得很困,不約而同地打了嗬欠之後,齊齊往後院走。

“你果然有問題。”大堂裏沒人了,樓似玉閉眼再睜,一雙燦爛的金瞳定在裴獻賦的身上,“早先就覺得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來了,倒不曾想還穿著人皮。”

裴獻賦從容地迎著她的目光,倒還誇讚一句:“你這眼睛是真漂亮。”

“過獎。”樓似玉神色不動,“四下無人,你還穿著這皮,不覺得累麽?”

“樓掌櫃誤會,這可不是皮,爹生娘養出來的骨血,比那些個魑魅魍魎胡亂編織出來的可生動多了。”裴獻賦捏了一粒酥皮花生扔進嘴裏,輕歎了一口氣,“想想你也是可憐,撐著這人形在這裏等了這麽多年,肯定都忘記自己原形是什麽樣子了。”

這人知道她的原形,可她盯著他看了半晌,也沒能看穿他是個什麽。金瞳破妖,就算是常碩化了形在她麵前也是揣不住的。

裴獻賦沒撒謊,他真是人。

心生焦躁,樓似玉沉著臉直接問:“你想幹什麽?”

“好好的美人兒,怎麽脾氣這麽大?”裴獻賦坐直了身子,輕笑,“不必這麽緊張,我隻是個玩心重的過路人,一不來收妖,二不來擋道,就是看小娘子有兩分姿色,想同小娘子開個玩笑。”

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樓似玉眯眼:“你不是上清司的人?”

“上清司傳我醫道,我也受上清司福蔭,可我周身無炁,來去自如。你要非說我不是他們的人,也不是不行。”裴獻賦拿過她手邊的酒壺,仰頭灌兩口,眼睛滿足地眯起來,“但我可不會幫你做壞事啊。”

氣不打一處來,樓似玉翻了個白眼。她從出生到現在,除了偷過鄰居家的臘肉、咬死過村裏人的幾隻雞、騙過一個小孩的糖葫蘆吃之外,再沒做別的壞事了。眼前這人雖然嬉皮笑臉沒個正經,但她能感覺到,他身上沒有良善之氣。

“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裴獻賦起身,腳下踉蹌兩步,扭頭笑道,“改明兒再來。”

這哪能輕易讓他走了?樓似玉輕哼,一拍方桌,敞開的客棧大門突然合上,四周連窗戶都自動上了栓。九條大尾呼啦啦卷出來,瞬間塞滿了半個大堂。

裴獻賦轉身,打量她兩眼,費解地摸著下巴問:“你這麽多尾巴從哪兒鑽出來的?裙子不會破嗎?”

“……”不打算跟他貧嘴,樓似玉甩過尾巴,四麵八方地朝他卷過去,幾乎是堵死了所有的退路,篤定能抓到他。

然而,雪白的毛翻滾緊纏之後,她皺眉看過去,原先裴獻賦站著的地方卻是連頭發絲都沒了。

門窗沒動,活生生一個人憑空消失,樓似玉烏黑的發髻裏冒出一雙狐狸耳朵,前後顫了顫。

風聲、燈籠搖晃的沙沙聲、以及夜色裏趕路的腳步聲盡收入耳,她定神尋了許久,才聽得一裏之外有人低笑:“今日酒菜著實合我胃口,掌櫃的就別留了,咱們有的是機會相見。”

狐尾和耳朵一起消失,樓似玉惡狠狠地踹了一腳長凳。

什麽凡人肉胎,她就不信有人能在她眼皮子底下轉瞬跑出那麽遠!一定還有什麽她不知道的事,亦或是她看走了眼。

這人來者不善,她得小心應付了。

鼓著嘴巴氣了一會兒,樓似玉回過神,又心疼地擦了擦被自己踢上灰的長凳,錢啊,都是錢買的,她再生氣也不能跟錢過不去。

捏著毛筆在賬本上把這一桌酒菜記上,樓似玉暗想,等宋立言來結賬,她定是要敲筆竹杠才行。

正在山腳下找人的宋立言莫名打了個噴嚏。

“大人?”宋洵擔憂地道,“這夜間風冷,要不咱們還是先回去?”

“驛站的人說師兄未時就出發了,不可能現在還沒到。”他神色有點凝重,“再找找。”

葉見山雖然是大師兄,但幼時受過很嚴重的內傷,修為一直無法再精進,若是遇見什麽大妖怪,那還真是麻煩。

黑黢黢的山間突然亮起一道光,隻一瞬,又偃息下去。宋立言察覺到了,立刻上馬朝那發光的地方跑,馬蹄聲在寂靜的山林間顯得格外紮耳,他行至半路,幹脆棄馬,吩咐宋洵在原地等著,隻身前往。

茂密的叢林藤蔓橫生,參天的枝葉將月光都擋了個嚴實。樹林深處的水潭邊,葉見山渾身是血地靠在樹根上,青絹鬥笠已經被染成了深藍。他微微顫抖著,想把腿從水潭邊收回來,但不知何故,半晌也動不了。

水潭裏泛起漣漪,覆著黑色鱗片的蛇吐著信子遊過來,頭一出水便化成個長發如瀑的美人兒,纖長的手伸上來,緩緩抓住他的腳踝。

“不……不要!”喉嚨裏發出微弱的聲音,葉見山嚇得緊閉了眼。

然而,等了一會兒,身子不但沒被蛇妖拖入水潭,腳上的力道還突然鬆懈了。葉見山怔愣地睜眼,就見宋立言橫劍站在他跟前,獬豸劍發出純白的光,逼得蛇妖退回了水潭中央。

“是你。”美人蛇眯眼,“上回放你一馬,這次你倒是主動送上門來。”

宋立言皺眉,顯然是不記得這個妖怪是在何時放過他一馬,不過蛇妖一族自妖王勾水被滅之後就再沒了消息,上清司之人都以為是滅族了,誰曾想竟還能在這裏看見。

眼前這一條修為還不低,身上血腥味也甚重,顯然是造過不少殺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