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高人蕭和尚?
我們回到爺爺家時,已經席開四桌,不過還沒有人動筷子,看樣子是為了等我和孫胖子這兩位領導了。不過村長和三叔並不在場,聽我親爹說,他倆還在勸慰那個兒子淹死在糞坑裏的父親。
見我和孫胖子到場,爺爺笑嗬嗬地招呼我們倆坐到了他的那張主桌,連連向周圍的人誇我:“這是我大孫子,這位是我孫子的好朋友,孫德勝孫廳長,對對,我孫子就是早些年當兵的那個。不是我誇口,我們老沈家的人在哪兒都能出人頭地……”
爺爺正白話得唾沫星子橫飛的時候,門外走進來一人,接過爺爺的話頭道:“那是,老沈家現在是清河縣的大姓,出的都是人才,近的先不說,就是土改那會兒的沈鄉長……”
“蕭老道!有酒就喝,你放什麽屁?多少年前的老賬翻出來有意思嗎?”爺爺衝著說話的那個人大聲嗬斥道。
來人正是戲散了之後就不知所終的蕭老道,他說的是我們老沈家出的第一個幹部,一位在土改時期犯了生活作風問題被擼下來的副鄉長。這事兒過去幾十年了,一直讓我們姓沈的人抬不起頭,直到三叔當了副營長,才把那件事壓了下去。
蕭老道慢悠悠地走到了主桌的位置,主桌上我的一個表叔見他過來,連忙站起來,把位子讓給了蕭老道。蕭老道也不客氣,大模大樣地坐上去,也不管別人還沒動筷子,自己動手撕了一個雞大腿旁若無人地大嚼起來。
自己的朋友來攪局,當著外人的麵,還不好發作,爺爺的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還是戲班的班主走過江湖,四麵玲瓏,敬了爺爺一杯酒,兩人一碰杯,就算開席了。
雖然說這頓是夜宵,可桌子上的菜肴還是十分豐盛。因為晚上要唱戲,眾演員都不能吃太飽,傍晚的那頓隻是墊補一口,這一頓才算是正餐。
喝了一會兒,就喝亂了套。勾肩搭背說事兒的,串桌子拚酒的,五花八門都開始了。農村喝酒就是這樣,開始還好,可一旦酒過三巡,就以酒遮臉了,一些老理兒也不是那麽重要了。
不過有這身警服傍身,還真沒有誰敢提著酒瓶子過來找我和孫胖子拚酒。那幾桌已經有喝得東倒西歪的,我看著好笑,手裏也沒閑著,在盤子裏扒拉出一個蹄筋放進嘴裏慢慢嚼著。
還沒等我將蹄筋咽下去,孫胖子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等我看向他時,他下巴一揚,正看著對麵的我爺爺和蕭老道。蕭老道不知什麽時候到了爺爺的身邊坐下了,老哥倆正低頭小聲談論著什麽,完全看不出來他們剛才還差點吵鬧起來。
“剛才蕭老道說到河裏的事了。”孫胖子壓低了聲音說道。我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裝作有盤菜夠不著,起身夾菜,支棱著耳朵聽到了幾句他倆的說話內容。
“老沈,別猶豫了,就這樣明天還得死人……”
“你說的靠譜嗎?我心裏沒有底。”
“放心,隻要鬼戲一開鑼……”
看情形,爺爺已經被蕭老道說動心了,瞪著眼睛在幾個酒桌周圍找了一圈,朝對麵酒桌上已經喝得臉紅脖子粗的我親爹說道:“老大,你去把老三找回來。”自打那年三叔當上副營長,衣錦還鄉之後,隻要三叔在家,爺爺遇到大事,都一定要和三叔商量。
我親爹喝得正在興頭上,舍不得離開酒桌,又不敢得罪他親爹,不得不嘀咕了一句:“都後半夜了,找他幹啥?說不定老三都睡了。”見他大兒子沒有動的意思,“啪”的一聲,爺爺拍了桌子,吼道:“小王八蛋,你到底去不去?”
我親爹一杯酒剛送進嘴裏,就被我爺爺這一巴掌嚇了一個哆嗦,剛喝下去的一口酒全噴了出來:“去,我馬上就去,咳咳。”
喝酒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一時之間,滿屋子的人都舉著筷子,沒人敢動。爺爺有點尷尬地說道:“動筷動筷啊,老二,你別愣著,跟你二叔走一個。小辣子,小孫廳長,你們也動筷啊……”
二十來分鍾,我爹帶著三叔回到了爺爺家。三叔一臉的倦容,兩眼通紅。看得出來,他朋友家的慘事,三叔也很傷心。
爺爺將三叔叫到身邊,壓低了聲音說道:“老三,你跟我來裏屋,跟你合計個事。”說完,爺爺起身離開了酒桌。蕭老道咳嗽了一聲,爺爺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轉頭對我說道:“小辣子,你也來吧。”
孫胖子正笑眯眯地看著我,我猜到他心裏在想什麽。我說道:“孫廳,吃飽喝足了吧?起來活動活動吧。”看見我拉上了孫胖子,爺爺一愣,馬上看向了蕭老道。蕭老道微微點了點頭,爺爺才幹笑一聲說道:“要是小孫廳長不嫌老頭子我嘮叨,就一起裏屋坐坐吧。”
裏屋是爺爺的臥室,進了屋後,爺爺招呼我們上了炕,最後親手將門閂插好。
爺爺對著蕭老道說:“還是你說吧,你們那事我講不清楚。”
蕭老道也不客氣,說道:“那我就長話短說了。你們都親眼看見了,大戲唱了三天,就死了三個人,不過我把話說明了,這還不算完,還有七天的戲沒唱,剩下的戲再唱下去還會死人。這是遭了鬼忌了!再死人可能就不是一天死一個了,等著十天的大戲唱完,你們村能剩一半人就不錯了。”
聽了這話,三叔臉上的表情很難看;爺爺之前聽蕭老道說過多次,已經有了準備,並不太吃驚;剩下的我和孫胖子,一個瞪著眼睛看著他,一個笑嘻嘻地說道:“你這也叫長話短說?本來三個字就夠了——鬧鬼了。”
我怕孫胖子說漏嘴,連忙打斷了他的話,對著蕭老道說道:“那你的意思呢?戲不唱了?”
蕭老道說道:“晚了,現在停戲的話,先別說你們縣長不同意,就連河裏的冤鬼也不能幹。”
爺爺歎了口氣,對蕭老道說道:“你也別囉唆了,把你的話說出來吧。”
蕭老道說道:“我想了一個辦法,能平了鬼忌。在明天晚上,戲散了後,再唱一出鬼戲。”
我明白了蕭老道的意思,本來我們小清河村一直平平安安,沒有出過什麽大事。之所以這幾天接二連三鬧出人命,完全是這十天的船戲給鬧的。
唱船戲也有唱船戲的規矩,隻是船戲在我們小清河村已經消失得太久,能模擬出幾百年前百日船戲的情景已經相當不容易,當初的什麽規矩幾乎已經沒什麽人知道了。
根據蕭老道講,光是唱大戲本來還出不了事兒。但是唱戲的時間和地點就很有問題了,船戲是在傍晚掌燈開鑼的,要一直唱到晚上十二點以後,這屬於陽人占了陰時。
而且唱戲的地點是在河麵上,河水屬陰,在陰時陰地為陽世人唱戲,這就遭了鬼忌。加上這次唱船戲的時辰選得不好,第一天開鑼的時間竟然趕上了陰時,船戲一開,就像是塊磁鐵一樣,將周圍百裏的陰氣全都聚集到此,鬼隨陰氣走,戲船附近陰氣鼎盛,自然也少不了鬼祟了。我和孫胖子看見的陰霧就是陰氣的結晶了,裏麵晃動的人影按蕭老道的話說,是正在看陽世戲的鬼祟了。
孫胖子聽得不以為然,他說道:“你說出事的根源是唱了幾天的船戲,不過我怎麽聽說這船戲可不是第一次唱,幾百年前不就唱過一次嗎?那次好像還唱了整整一百天,也沒聽說那次出了什麽事?”
蕭老道看著孫胖子微微一笑,“因為那次的主事人知道唱船戲的規矩,船戲正式開始之前,要在河邊擺上三牲,還要燒紙燒香,向陰世人借時借路。這還不算,船戲每唱二十四天,都要回避陽世人,為陰世人唱一出鬼戲。當年說是唱了百日大戲,其實隻為活人唱了九十六天。”
蕭老道說完這番話,屋裏再沒有人接茬兒,隻是孫胖子晃著大腦袋,看樣子還想要說點什麽,好像又找不到辯駁蕭老道的話。
一時之間,屋子裏鴉雀無聲,三叔突然想起了什麽,說:“我……”隻說了一個字,就沒了下文。爺爺看了他一眼,問道:“老三,你想說什麽?”三叔搖了搖頭,眼睛有意無意地瞟了孫胖子一眼,說道:“我還沒想好,等想好了再說吧。”
三叔的話沒說出來,我卻想起來一件事,我問道:“老蕭,你說唱船戲的規矩失傳了,那你是怎麽知道的?”
蕭老道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反而掏出一本老舊的線裝書:“就知道有人能問,東西我帶來了,你們自己看吧。”
看得出來,這本書有些年頭了,紙張已經發黃變脆,蕭老道也有辦法,把書頁拆散了,每一頁都壓上了薄膜後,重新裝訂成冊。
書冊的表麵用小楷寫著——“淩雲觀誌”四個大字。蕭老道翻開了其中一頁,說道:“你們自己看吧。”爺爺好像已經看過,直接將書交到了三叔的手上,三叔看了一會兒,歎了口氣,又把書傳到了我的手上,孫胖子倒是不見外,把頭側過來,四隻眼睛一起盯著已經翻開的書頁。
和我想的不一樣,書冊上麵竟然寫的是白話文,是淩雲觀不知道第幾代觀主(到蕭老道這兒就算最後一代了,改成淩雲觀影視娛樂集團了)記述當年儀慎親王舉辦百日大戲的情景,尤其對於大戲前後祭鬼神的情景描繪得相當清楚,和蕭老道剛才說的一般無二。
爺爺看了看三叔,又看了看我,問道:“你們爺倆也算是咱們老沈家混得最出息的人物了,現在咱們商量一下到底該怎麽辦。”
三叔抬起了頭,對著爺爺說道:“爹,你知道,我也是個信鬼信神的,既然蕭大叔都這麽說了,就按蕭大叔說的辦吧。”
爺爺又看向了我,問道:“小辣子,你什麽意見?”
我說道:“唱鬼戲倒也行,就是一件事,咱們在這兒說得挺好,人家戲班子幹嗎?那是給鬼唱戲,他們敢嗎?”
蕭老道嗬嗬一笑,說道:“這個不用你操心,他們千裏迢迢來咱們這兒唱戲,為的什麽?千裏奔波隻為財,隻要價錢合適,別說要他們唱鬼戲了,就是陪鬼去唱歌跳舞都沒有問題。”
“安排鬼戲的事你們不用操心,老道士我找戲班老板去談。”蕭老道說得竟然有些亢奮。
爺爺還是有些不放心地問道:“那錢……”沒等爺爺說完,蕭老道就攔住了他的話,“保命要緊,都什麽時候了?還在乎錢?錢算個??”
“你看著辦吧。”爺爺也無話可說了。看著蕭老道主動請纓去找戲班老板商量,那狀態就像打了雞血一樣,我真是有點莫名其妙,關他什麽事?
我們五人出了裏屋,蕭老道就找到了戲班的老板,將他又拉到了裏屋。兩人在裏麵談了半個多小時,雖然不知道蕭老道具體是怎麽和他談的,隻知道他倆從裏屋出來時,戲班老板紅光滿麵的,拍著蕭老道的肩膀,樂得直抽抽:“這也叫事兒?交給兄弟我了,不就是加場夜戲嗎?別說你們還給錢,就是不給錢,憑咱們這關係,白唱一場又能怎麽了。不過,大師父(蕭老道還穿的道裝)你也知道,兄弟我這一大家子,人吃馬喂的……”
蕭老道也是眉開眼笑地說道:“哪能不給錢白幹活的!老哥我活了那麽多年,就沒幹過那事兒!不過,大兄弟,夜戲的事就拜托了,你在圈子裏混了那麽多年,也知道這裏麵的事兒,可不敢再耽誤了。”
戲班老板點點頭說道:“兄弟我明白。”說著,一扭臉,對著自己班子裏的戲伶們喊了一聲:“老板加戲賞飯了,明天晚上加夜戲一出,賞雙份戲酬啊。”之後,對著我爺爺坐的位置一鞠躬,說道:“謝老爺子賞飯!”原本還在吃喝聊天的戲伶們同時站了起來,齊刷刷地一鞠躬,跟了一句:“謝老爺子賞飯!”我聽著就像是排練好的一樣。
爺爺起身還了個禮,戲班老板對蕭老道說道:“明晚唱夜戲,現在趁天還沒亮,就得去準備了,按規矩,本家要派人跟著。”說著,戲班老板的眼睛看了爺爺一眼。
“老三,你跟著,看著就行,別亂動,再壞了老板的規矩。”爺爺對三叔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