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歲盡故城煙華(九)

人流不緊不慢地擁著向前,前方不知怎麽傳來幾聲高喊,似乎有人起了衝突。

月光跟著停下來,隻見人潮匆忙向兩邊分開,一個半大小子逆流衝過來,後頭追著另一個男生,有人喊“要不要幫忙”,卻被回絕“不用”。

月光滿頭霧水,剛要往後躲,就被後頭那人結結實實撞到了肩膀,很快又給撈到身後的懷抱裏。

“疼不疼?”

原遺山有點緊張地貼著她耳朵問。

那兩人跑得很快,一下子就消失在人潮裏。

月光回頭看了一眼,朝原遺山搖搖頭。

他臉色陰沉,這回任後頭的人怎麽催也不往前走,橫穿過人群到了右手邊一家開著的店麵,招牌上寫著“采芝齋”三個字。

進去後,他才小心碰了一下她肩頭,又問了遍有沒有事。

被撞的時候她毫無防備,他伸手拉得及時,疼也隻在那一刹那,就過去了。

月光搖搖頭,見他還是一臉不信,才要開口,就被店員打斷。

“看一下我們碎錦街的百年糖果,蜜餞也有……小帥哥,讓你女朋友嚐嚐?”

到底是站在人家店裏,原遺山不好回絕,對著遞過來的一碟粽子糖,下意識轉頭看向月光。

月光被店員和他齊齊盯著,隻好伸手拈了一顆放進嘴裏。

粽子糖是很透亮的焦糖色,她含住一顆,被甜得眯了眯眼,又讓他低頭,原遺山彎下身,嘴裏就塞了顆糖。

很陌生的甜,是最純粹的、不摻雜任何其它味道的甜,硬糖在嘴裏滾了滾,原遺山難得露出沒反應過來的表情。

月光忍笑問他:“甜嗎?”

他用舌尖卷了卷帶著棱角的糖果,點了下頭。

出來時月光手裏拎了采芝齋字樣的紙袋子,裏麵是兩包粽子糖。

想起男人麵無表情付錢買糖的樣子,月光勾了勾唇角。

人潮都走到了前頭,店門口變得清淨起來,月光慢吞吞地朝前踢著步子,又走了一會兒,手裏的袋子又被原遺山拿去拎在左手,右手牢牢牽著她。

“煙花。”

月光驀地站住腳,小聲說。

原遺山和她並肩站在碎錦街上,周遭是人來人往,喧聲不斷,前方密密麻麻的人頭頂空,正綻放一場盛大而絢麗的煙火。

珠紫橙紅,映照原遺山沉靜而裹挾哀沉的側臉。

他微微揚起下頜,看向長街盡頭的那片染成罨畫的靜夜。

她忽地生出一股衝動來,因著胸口湧動的,無法言述的情緒,她脫口說了原本不在計劃之內的話。

“我接到原雪禮的電話。”

原遺山驀地轉頭看著她,神色肅然。

月光用很溫和的視線安撫地盯了他一會兒,直到他表情緩和下來。

“你妹妹說,邵昊英把奧敦圖婭的馬頭做成了標本,就放在地室裏,她親眼見到了。”

他冷靜地問:“她要你做什麽?”

“她約我在南港見。”

“你想拿回奧敦圖婭的標本?”

月光怔然片刻,搖了搖頭:“不,我不想要標本。”

“奧敦她不屬於我,也不屬於你。更不該留下標本。她屬於草原。”

她其實沒能表達得很明白,若是旁人來聽,估計一頭霧水,可原遺山卻懂了。

她曾經問過,奧敦死後有沒有留下什麽,因為她想要的,是像人一樣留下的“骨灰”。

她要讓奧敦的骨灰回到喀喇沁的草原上。

原遺山在煙火止歇的間隙,鄭重地朝她點了一下頭,像是承諾。

“嗯。”

回到古巷裏已經是深夜。

下車後,月光手裏隻拿著一個小糖人,原遺山拎著糖果、糕點、紀念品,還有隻密封好的秘製醬鴨,宴姿寧來開門時目瞪口呆。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趕集去了。”

宴姿寧也剛剛出門回來,身上還帶著外頭的煙火氣,勾勾搭搭要拐著小丫頭說話,原遺山一向知道表姐說話不著四六,不給她機會,隻把東西擱在廚房放著,就拉著小丫頭上樓了。

宅子裏不缺客房,宴朝宗死活不肯要住家傭人,平素隻有鍾點工上門,更省出一間客臥,眼下住上七八個人是不成問題的。

月光洗過澡,穿過走廊回到安排好的側臥,原遺山早便換了睡衣,半靠在床頭拿著本書看。

臥室裏有一股很溫暖的味道,一麵牆全是書,木窗欞的漆色已經舊了,在昏黃壁燈下越發古樸。

空調的溫度不算高,她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仍是冷得打了個寒噤,下意識環視四周,看到書桌上擱著的照片時,才驀地意識到這間臥房原來的主人是誰。

原遺山擱下手裏的書,招手讓她過來,等月光躺進他懷裏,蓋好被子,聲音很低地說:“這是我媽媽的房間。”

遠處煙火的聲響仍一聲聲震在耳際,連窗子都跟著嗡嗡作響。

她往上蹭了蹭,離他的耳朵更近些,明明折騰了一天,已經很累,卻並不困。

“明天真的回去?”

他微微仄轉頭,吻了下她額鬢:“怕外公又發脾氣?”

“嗯。”

原遺山很低地笑一聲:“吃飯那會兒嚇著你了?”

月光沉默幾秒:“沒有。”停了一下,不太願意承認似的,說:“隻是一點點擔心。”

為這一點擔心,原遺山心頭發軟,“外公沒有認真和我生氣。他氣的是我父親。”

“對了——”說到這個,月光想到了之前的困惑,“你父親……為什麽不帶你回蘇城?”

原遺山半天沒說話,她以為他不願意說,也沒再問,半撐起身,伸長手去關他那邊的床頭燈,還沒碰到,他就伸手關掉了。

“原晉中怕外公和他搶人。”

月光沒想到,撐在他上方,借著窗外忽明忽暗的花火,看到他平靜的臉。

原遺山按著她後頸,讓她落在自己胸口,語氣很淡:“外公想讓母親葬回故裏,原晉中不讓。很可笑,對不對?明明有了新的妻女,卻還想著死後和上一任妻子同穴而眠。”

月光很久沒說話,過了會兒,又聽他說:“可海市太冷了,不是魂魄的好去處。”

他低頭在她發頂吻了吻,聲似呢喃。

“我會讓奧敦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