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歲盡故城煙華(八)
原遺山用那種她分不清是同意還是否認的表情,定定看她許久,才把她重新弄到懷裏抱著,沒有語氣地“嗯”了一聲。
環在腰後的手臂勒得很緊,她拍了拍他肩膀,示意快喘不過氣了,等他鬆開一點,又問:“那個病會對你有影響嗎?”
他愣了下,說:“沒有。”
肩頭的手緊了緊,被她推開一點距離。她抬起頭,很仔細地看他的表情,末了放心似地說道:“那就好。”
午後四時,多虧晏曉灃一家忙前忙後,菜式上桌,繁複精致比起米其林也不遑多讓。
原遺山席間吃得不多,頻頻下箸都隻是在給月光布菜。
黑鬆露鮑魚紅燒肉做得不多,見月光露出些喜歡的意思,向她碗中添了兩三回,沒一會兒餐盤就清空了,看得晏曉灃夫婦相顧忍笑。
緊接著,鬆茸**豆腐、太湖白魚、燉生敲響……樣樣瞧準時機布菜到她碗中,絕不讓白飯上有一絲空隙。
月光瞥了他好幾眼,警告未果,把自己鬧了個耳根通紅。
最後還是宴姿寧沒好氣地說:“你就讓他伺候你吧,人家樂意著呢。”
“伺候”倆字裏帶了幸災樂禍,原遺山瞥了表姐一眼,慢條斯理道:“是,我樂意。”
月光沒辦法地垂著眼:“太多了,吃不完。”
原遺山道:“剩下有我。家裏不缺這幾口飯。”
一桌人都忍俊不禁,隻月光一個臉頰燒紅,不知所措。
被好幾雙眼睛盯著她,她沒辦法,隻得吃完給個評價:“好吃。”
原遺山聞言麵不改色繼續給她布菜,也不理她在桌下狠命拽他衣擺,臉頰幾乎貼到他肩頭,低聲抱怨。
“你吃你的,好像我在欺負你。”
擱在桌麵的手機就是這會兒嗡嗡震響,月光止住私語,視線下意識掠過亮起的屏幕,眼神微黯。
原遺山摘了手套,低聲在她耳邊說了句“別擔心”,朝席上致歉後出去接電話。
他一走,宴姿寧就帶了頭問她和表弟的戀愛故事,她掐頭去尾地答了兩句,最後扛不住,借口去廁所逃之夭夭。
接到原雪禮的電話時,她並沒反應過來對麵是誰,以為是自己買情報的“線人”又換了臨時號碼,謹慎地“喂”到第三聲,那頭才輕輕笑了一下。
再回到席上,宴朝宗正在和原遺山發脾氣。
“有什麽要緊事早不說晚不說,偏挑過年這幾天?那姓原的害死了我女兒,又用個破公司套住我外孫,三年,整三年都沒來見我一麵!”
月光驀地站住腳,沒敢再上前,隻瞧見原遺山低眉順目立在一旁,晏曉灃一家也跟著站起來,所有人噤若寒蟬。
宴朝宗聲音帶顫,手攥成拳擱在桌上。
“曉山走了,隻給我留下外孫這麽一個念想。小時候原晉中不要你見我,這都由不得你,我曉得。現在你大了,難道自己沒有腳不知道回來?”
老爺子坐在首位,一口氣說完,氣得打抖,晏曉灃連忙上前幫著順氣,給原遺山打眼色讓他服個軟。
“外公,年我還是在這裏過,隻是提前兩天回去。”頓了頓,原遺山低聲解釋,“您別惱,當心氣壞了身子。”
話是這麽說,原遺山心裏也知道,外公在意的哪是這兩天,而是那三年。
動了動唇,卻終究沒法開口分辨。
哪怕是家人,他也不敢去百分之一百地信任。
因比起故意的謀害,有時近旁的無心之失反而更令人防不勝防。
一個集團的掌權人因罹患妄想而服藥的新聞一旦公之於眾,就會淪為他“精神失常”這樣的笑料,這對繼任以來,一直被外界傳言“算無遺漏”、“從不出錯”的原遺山來說,將會是致命的打擊。
懸在他頭上的刀,重且利,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使之斬落。
原遺山又認了幾次錯,好話說盡,宴朝宗臉色才稍有緩和,一家人好歹又和和睦睦坐下來吃飯了。
月光靠他近了些,在桌下摸索著觸到他膝蓋,他的手擱在上頭,被她摸摸索索地牽住手梢。
“要提前幾天走?”
“明天走。”
月光微愕,轉眸看他,難怪老爺子會生氣。
“因為那件事?”
原遺山反握住她的手,拇指摩挲著安撫,半天才低聲說:“不全是。”
再問,就不肯說了。
月光沉默地吃完飯,背景音裏的春晚才播了沒多久,正到一個語言節目,也沒人再看。
宴朝宗發了通脾氣,又喝了兩杯黃酒,精神不濟,吃完飯便被勸著上樓休息。
宴姿寧乖乖跟著爸媽收拾碗筷,見月光要來幫手,一疊聲地攆出去和表弟二人世界去。
“還沒逛過蘇城吧?”宴姿寧推著她脊背,不由分說趕人,“我和你說,咱們老宅的巷子裏和巷子外,那可是兩個世界,晚上外頭熱鬧著呢,讓表弟帶你走走。”
原遺山正在外堂聽電話,似乎是要緊事,眉眼深肅,不妨被表姐喊了一聲,回過身,懷裏就塞了一個小丫頭。
下意識抬手抱住了,才瞧見她耳後通紅,皺了下眉要問,表姐人已經沒影了。
電話是張錦棠打過來的,邵昊英出了那麽大的事,張錦棠自然不會不知道,一接通就開門見山地問,是不是你?
原遺山道:“和我沒什麽分別。”
話說得不清不楚,張錦棠卻聽得懂。就算不是他做的,他也是要護身後那人到底。
沉默良久,張錦棠才苦笑著問了句,遺山,你和邵二怎麽就走到這個份兒上了?
最後收線的時候,兩個人都無話可說。
他知道張錦棠不會站隊,也站不起這個隊。
那晚他開車載月光繞著蘇城逛了一圈,雖說身上流著這裏的血,卻比外地人還更不熟些,隻能打給表姐求助,被陰陽怪氣兩句後,一杆子支到了碎錦街。
“那裏最有氣氛,我一會兒也約了朋友去那裏逛。”
碎錦街裏人頭攢動,車開不進去,在附近繞了幾圈才找到泊車位。
頭頂的彩色街燈映得四下煌煌如晝,月光左手被他緊緊攥在掌心裏,順著人潮往裏走,肩膀一下下撞在他手臂,不疼,但很安心。
月光就這麽漫無目的地跟著他,走了一會兒才忍不住問:“我們去哪兒?”
原遺山就站住腳,同樣一臉茫然地看她:“不知道。”
然而這是場不容回頭的旅程,身後的人已經不耐煩地催促他們向前,原遺山隻好又拉著她邁步。
月光仰頭看著他側臉,很薄的唇,抿成一個有點不悅的弧度,像是無聲抗議這裏的嘈雜,她忽然意識到,這幾年他要隱瞞住自己的病情,連重要的公開場合都能免則免,這樣熱鬧的地方,應該就更沒來過了吧。
在她渾渾噩噩地把時光消磨在陌生國度的弗萊明頓馬場時,他是怎麽生活的呢?
新聞裏不再有他的照片,媒體費盡心機也抓不到他半點緋聞,他將深居簡出,大隱於市幾個字做到極致,要用多少寂寞和孤獨來換?
想到這些,她的心狠狠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