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歲盡故城煙華(七)

因著這句話,原遺山胸口仿佛有泥沙滯澀,半晌,才苦笑一聲。

“是我從前不懂怎樣對一個人好。”

他給了她很多不安,放任她在孤立無援的境地掙紮,更自私地以為,她跌落下來是好的,隻有走投無路她才會低頭求他,或許還會心甘情願走上當初擺在她麵前的另一條路。

這樣,他就依然沒有道德的瑕疵,不曾對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孩做過一分鍾壞人。

他袖手一旁,看她不善為斫,血指汗顏,看她進退維穀,狼狽不堪。

於她,這已然是徹頭徹尾的惡。

他在無知無覺裏親手把心愛的人送進地獄,而報應來得那樣快,他緊接著度過了三年分不清是夢是真的混沌歲月。

與身處地獄何異。

若她永不回來,他還要在地獄裏多久?

想到這兒,原遺山收緊一隻手臂,將她摟得更緊。

她的側臉貼著他頸窩,呼吸一下下打在他後頸的位置,又燙又癢,他很快就有些嗓子發幹,她也感覺到了不對,腿根碰到的當下,驀地直起身來,雙手還落在他肩頭,有點無措地看著他。

他拍了拍她後腰,她便站起身,垂眸看一眼,臉就紅了,又磨磨蹭蹭坐到旁邊,有點不安地問:“不要緊嗎?”

“嗯。”他說,“陪我說說話,等一下就好了。”

她腦子裏仍想著邵家的事,有些混亂:“說什麽?”

“舅母之前和你聊天了?”

“你怎麽知道?”

“舅母讓我過來陪你的。”他若有所思笑了下,“她很喜歡你。”

月光點頭:“你舅舅人也很好,說話很斯文,就好像……以前在聯大裏教我中文的老師。”

頓了頓,又道:“你家人都很好。”

原遺山拉過她的手,揉著指節把玩:“我舅舅的確是做老師的。”

月光瞪大眼睛:“他不會也教中文吧?”

“舅舅應該已經在帶研究生了。他的研究分野和我母親差不多。”提及宴曉山,原遺山神色略有沉鬱,垂下眼睫,“聽外公說,我母親生前是日本漢學接受方麵的專家,一直以來都隻知道在大學裏讀書做學問,很少接觸外界。”

她疑惑道:“那她怎麽會認識你父親?”

原遺山笑了一下:“是啊,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居然會遇上。”

頓了一下,他神色平淡地接著說:“我也是小時候聽母親說的。遇到我父親的時候,她正好在港大交流。”

這是他第一次講起這些,她聽得很認真:“他們是在學校裏認識的?”

“嗯。”原遺山神色近乎淡漠,“父親當時去給港大的科技場館做投資調研,以為我母親是港大的學生,和她搭話問路,發現她不會說白話,又以為她是過來交換的留學生,之後約會吃飯,約到第三次,才知道她居然是個副教授。”

“母親說,他們一見鍾情,很快就決定要結婚,她為了我父親決定留在那裏,因為這件事,和外公鬧得很不愉快。”

月光一直看著他的臉,卻始終沒見他有過表情。

他像個局外人一樣,平靜地敘述著這些聽來的關於父母的過往。

她忍不住問:“後來呢?”

他嘲諷地挑了下唇:“後來她幸福過一段時間。七歲之前,我一直以為我父母是世上最相愛的人。”

歎了口氣,他道:“如果她能一直健康的話。”

“我母親的家族有遺傳病史,叫地中海貧血症,是一種常染色體隱性遺傳病,也就是說,多數攜帶者沒有臨床症狀,也不影響正常生活。但很不幸,我母親是有症狀的那一個,而且是重型。

“外婆懷她的時候做過篩查,但還是堅持把她生下來。所以她出生後必須反複輸血,才能維持正常的生活。這也是為什麽我外公不同意她遠嫁,因為她是隨時可能出事的。”

“父親因為母親的病很緊張,每次輸血都會陪著。我很小的時候,隻知道母親定期會住院,但每次她都能安全回來。”

“直到一次住院,她住了很久。我去看她那天夜裏,她正好做最後一次輸血,和我說,這次結束就可以回家了。”

原遺山語聲漸漸沙啞,停在此處,略有失神地緊攥住她的手。

不必再說下去,她已經明白之後發生的事。

就是那一次輸血,宴曉山出現急性溶血,沒能搶救過來,當夜就去了。

隻留下一對父子,在幸福頂點驟然跌落,生活一下子天翻地覆。

月光安撫地反握住他手背,不知該說些什麽。她不善言辭,更何況是這種情況下。

原遺山了然地轉眸看她:“不用這樣看我,人的傷心都有時限,過了也就過了。”

感到可笑似的,他又說:“所以搬到海市沒多久,原晉中就認識了另一個大學教授,不到一年就再婚了。”

他直呼其名,不再稱為“父親”。

“一個人的離開,起初帶來的悲痛再深重,最後也總會釋懷的。不過是時間長短。說起來,薄情寡義這點上,我恐怕也是隨了他。”

月光定定地看著他平靜無波的眼:“可是你沒忘,不是嗎?”

原遺山任她看了一會兒,垂下眼,她溫熱的小手卻得寸進尺撫上他側臉,很柔軟地、從臉頰,到耳廓,摸他生硬而冰涼的耳骨。

“是他情薄,你情深,所以你因為這個難過,不是你的錯。”

他沉默地掀起眼皮,重又望向她盈盈的眼。

那雙眼像是原上的明月,清冷、孤寂,卻多情,隨你一路而行,無論去哪裏,仰頭都可以見到。

無論在真實還是幻覺裏,那輪月都高懸中天,照著他蒼涼如荒野般的心。

她很認真地說:“就像你和我。如果你想,早就可以忘記我,可你沒有。原遺山,你總覺得自己自私又薄情,萬事都權衡利弊,可如果你真的這樣,就不會生病三年了,對不對?”

“你造了個金身不壞的假象給所有人看,背過身去卻在自我折磨。為什麽要這樣呢?”

“愛的時候就說愛,恨的時候就去恨好了。”

她用很稚嫩的言辭,說著這世間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樣不長記性,可以在被你忽視個徹底之後,還肯回過頭來聽你解釋為什麽。”

他攥住她正揉搓自己耳廓的手指,凝眸,深深望著她:“那你為什麽肯?”

她愣了一下,隨即笑了。

“因為我也有錯。”

“是我先自卑不敢朝你走過去,是我自以為是招來是非,是我先不信任你,也是我先愛上你的。”

“我們很像,對不對?以為自己是個英雄,忍過去就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可想起來還是會疼。”

“以後,我們都不要再這樣逞強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