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歲盡故城煙華(五)

原遺山原以為,處置過原雪禮,或許會平複月光心裏的缺口,卻沒料到,小丫頭這段時間安分守己,原來是憋了個大招,留到關鍵時刻炸得他措手不及。

當下,因為即將要麵對一個巨大的爛攤子,原遺山當然生氣,可把小丫頭帶出來之後,卻又莫名平靜下來。

原來這就是衛哲的作用。她與衛哲暗地裏達成的交易,他竟一無所知。

她一手棋下得磕磕絆絆,竟可以誤打誤撞斬去對手的龍頭。

也算是,不簡單。

這中間她又隱忍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又有多少輾轉反側和不安惶恐?

可她瞞得這樣好,他竟未曾發現。

因此,縱有千言萬語,真到了出口時,也隻得一句帶點抱怨的“你該和我說”。

就算你不要我幫你,至少,也讓我打點好前後,將你摘出這處虎穴龍潭,免你以後被邵家的怒火波及。

原遺山低聲道:“若邵家當真要查出你問責,起碼讓我有個準備。”

月光聽了這話,卻隻是滿腹疑竇,仰麵望著他,掠過冷潭水的手指還餘水珠,寒風一吹,激得她打了個哆嗦。

他將她手拉過來,拿出口袋裏的手帕,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細細擦幹了。

月光幾乎怔住。

她原以為他要大發雷霆,畢竟波及中山集團,他怎會無動於衷。

可他依然溫柔地給她擦手,說的話也幾乎不算是興師問罪。

等手擦幹了,她疑惑仍未消,看著他的眼睛,茫然道:“我以為你們是朋友。”

他仍攥著她的手,聞言靠近一步,抬手將她的頭輕輕攏在自己腰腹,溫柔地摸了摸頭發。

“就因為這個?”

他的語氣居然帶了點笑意。

她不明所以,從她掌中掙脫出來,仍是仰頭要去看他的臉,才能確認他刻下的表情。

可他沒什麽表情,平靜又溫淡,仿佛她做下的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將他的朋友送進牢裏,也並無不可。

“可是……”

原遺山道:“他犯了錯,該承擔責任。”

頓了頓,他矮下身,竟是半蹲在她膝前,像蹲在外公麵前一樣,微微揚起臉和她對視。

他的視線那麽溫柔,她一時忘了自己要問什麽。

“若我身上沒有中山的擔子,不受各方掣肘,做這些事的,本該是我。月光,你比我勇敢,因為你做了我不能做的事情。”

她瞪大眼睛,越發不解:“可是……”

“我和邵二算是發小不錯。”像是早知道她要問什麽,他不緊不慢地解釋道,“可我們這樣的人交朋友,奉出的往往不是真心,而是利益交換。”

“對邵二,更多是看在邵家的麵子上來往。我父親與邵家是世交,知道邵二對競馬感興趣,便囑托我帶著他,我將他擱在費爾頓高層一個閑職,卻沒想到,他會動了歪心思。”

“知道外圍馬彩的事情後,我借機將他架空出局,卻也隻能到此為止。”

邵家的利益,父親與邵父的人情關係,以及,原雪禮與邵二的婚約。

高處不勝寒,甚於孤獨的,或許還有行差踏錯便會觸及各方利益的懸絲之危。即便早已走到如今的位置,原遺山仍覺時時立在危牆之下。

這些年,他從未放縱過心意,二十幾歲時又怎會沒有過狷狂,可因著自幼被當做繼承人教育,製衡與隱忍都刻進骨子裏。

而他唯一的離經叛道,不過是允許自己愛上她,一個絕不可能被原家認可的女孩。

這是月光第一次聽他說起邵昊英,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他們之間的關係,遠非她想象中那樣。

原來外界傳言的所謂“發小”、“好友”,並不是草原上意氣相投,以命相交的關係。

利益交換。

他輕描淡寫地,用這四個字來形容。

她張了張口,有那麽一瞬間,幾乎透不過氣來。

如果她能早些明白……會不會幾年前她誤以為殺了人隻敢流浪街頭的時候,或是她被囚禁在昏暗地室的時候,又或是更早一些,在她受到威脅應下策騎滿江紅的時候,她會多一些底氣去向他開口求助?

可她是慣會忍痛的啊。

病的時候尚且不曾開口,在更大的委屈和苦難降臨時,又怎敢開口希圖旁人無條件的信任和幫忙呢?

他說,疼要開口。

可她不曾開口,又或許根本無關這個誤會。

她從未相信過自己值得他付出更多。

泛紅的眼眶用力撐著不願掉淚,她隻是克製地問:“所以你……不怪我?”

“做錯事的人才會被責怪。”他抬手摸了摸她冰涼的側臉,“你從來沒做錯過任何事,月光。”

“就算出了這樣的事?”

“就算出了這樣的事。”

她聲音啞了:“我是不是給你惹麻煩了?”

他笑了一下:“剛剛好是我可以解決的程度。”

她的淚終於掉下來,被他用拇指刮去,起身把她攬到懷裏抱著。

手按在她後腦,耳廓緊緊貼著心口,聽到強有力的心跳,和隨著他開口說話胸膛嗡嗡震響的雜音。

“疼要開口,委屈也是。”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臉色陰沉得可怕,聲音卻極致溫柔,兩者的反差近乎詭異。

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麽想不明白。

小丫頭本不是個斤斤計較,睚眥必報的人。

可如今,她寧可承受所有難以想象的後果,也要讓邵昊英身敗名裂,自然是因為她曾經受過他無法想象的傷害。

可她回國以來,竟從未對他提起關於邵二的隻字片語。

當年邵二沒來由受傷住院,之後傳來小丫頭跳港的傳言,那些傳言,有多少是利少榮的手筆,又有多少是邵家和原晉中有意促成,他竟不敢想下去。

原遺山能查到月光出事當天,邵二進過月光家裏,聯係之前策騎滿江紅的交集,難道會不生疑?

可此後所有行跡,邵二兩個字卻仿佛被人抹去,他因此隻能知道月光去了山光道,之後跳了港。

邵二在他提及月光時,露出的神情,說出的挑釁之辭——“她連這個都沒和你說過?”——不過因為知道早有人幫自己善後。

所以無所顧忌。

事關邵二,能將他瞞得密不透風,除了原晉中,還有誰能做到?

原遺山收緊手臂擁著懷裏溫熱的、柔軟的小丫頭,遲到多時的、被蒙蔽的悔與怒齊齊湧來。

這些年,他竟從未想到父親頭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