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往事淒涼歎(五)

原遺山終於將零散的片段串聯成章,是在千葉狹窄的客房裏,他得到她親口承認之後。

回國,他差人找到駱綺雯,問出了關於那個清晨的所有真相。

月光是那夜旖旎春夢的主人公,一直以來的猜測終於得以證實。

隻是被奇怪的病蒙蔽住了神識與五感,她離開以後,他時常分不清真與假,掩住麵,以為是黃昏,張開眼,卻原來隻是又一場幻覺。

可這又在意料之中。

他束縛住雙腳雙手,強迫自己站在步武之外,那樣久。

酒精作用下,壓抑的熱望越過他的理性與記憶,潛意識控製了一向在她麵前衣冠楚楚的軀殼,令他終於露出最原本的麵目。

他直麵過她的愛慕,悸動,卻因顧忌種種選擇止步不前。

那天他至少邁出了這一步,無論是否在清醒下做出了選擇,她都應該開心才是。

可她卻選擇,逃走,離開,登門請辭。

所以這不對啊。

整件事裏,每一處細節都相悖,每一個邏輯都吊軌。

若她不願,她的身手對付一個醉鬼綽綽有餘,明明可以選擇推開他離開,但卻沒有。

若她願意,又怎會給了他一場溫熱的美夢,明明可以以此為憑仗,理直氣壯地索取任何想要的一切哪怕是愛,但卻選擇偷偷溜走。

若她真的想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本不必回來。可她偏偏回來了,開口卻是向他請辭,絕口不提昨夜發生的一切。

她手握分量最重的一顆砝碼,卻不曾放上他心內的天平,拋出關於愛的是非題。

她連機會都沒有給過他,就那樣走了。如同手攥緊他的心魂,又混若無知。

原遺山無數次地叩問,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愛她。

那個糟糕透頂的早上,如果不是看到他和駱綺雯在一處,她折返回來,原本要說的,到底是什麽?

可他就那樣手足無措地放她離開,甚至沒來得及問清楚她沒出口的話,更沒來得及想清楚到底從哪個環節開始,一路錯到了最後。

隻是回過神來才發覺,全都錯了。

隔日淩晨,新聞報道突然鋪天蓋地。

有群眾報警說,在南港看到一個女孩跳了港,還有人說,他認出那就是最近“藥馬”醜聞纏身的明星騎手,月光。

目擊者接二連三,每個人都言之鑿鑿,偌大的南港,警方的蛙人隊下潛數次,一無所獲,想要通報死亡,卻愣是被原遺山按下不允。

“她沒死。”他姿態溫淡,像是談論天氣,布滿血絲的眼卻昭示著整個人搖搖欲墜,隻憑最後一口氣吊著。

他說:“我會讓人繼續找。”

他轉身離開警察局,坐進車裏,終於卸下麵具,臉上寫滿了前所未有的疲憊。

周凱文遲遲呈上昨日月光的行動軌跡。

上午8:31,月光離開今宵。

上午9:09,月光在街上遊**。

上午9:37,走進電話亭撥打電話。

上午10:00,乘地鐵到山光道,被拒入,逗留三小時。

下午1:36,方寶歡回山光道,遇見門口的月光,月光終於得以入內。

下午3:40,月光離開山光道,下落不明。

直至隔日淩晨一點鍾,群眾報目睹月光跳港。

此後,月光消失無蹤。

他看著簡短的文字敘述,身體僵直,罕見地,大腦一片空白。

片刻後,他偏過頭問周凱文:“進山光道後的兩個多小時裏,發生什麽了?”

周凱文臉色一時泛白,半晌,低垂視線,在他身上落下最後一根稻草。

他想這根稻草,會不會也是壓死月光的那一根。

“因為奧敦圖婭死了。”

捏著紙頁的手慢慢攥緊,直至指節發白。

原遺山忽然想起,最後一次見她時,他還試圖用奧敦圖婭威脅她留下。

她攥著的砝碼是他的愛。沒人告訴過她,她亦不曾任性地將其用作威脅、利用。

而他的砝碼,從始至終隻是一匹馬,脅迫她從頭至尾,無所不用其極,也最終碎在了他手裏。

在南港瘋魔般打撈八日八夜後,原晉中打來電話下了最後通牒,讓他“清醒一些”。

他掛斷電話,立在南港水岸邊,直至深冬的寒風吹徹衣衫。

不知過了多久,他出聲遣散打撈作業的隊伍,又吩咐周凱文抹去關於月光跳港的報道。

這是他妥協的跡象,周凱文鬆了口氣,知道他或許終於要放棄了。

“那要不要通知月光小姐在喀喇沁的……原先生!”

話音未落,麵前的男人轟然倒地。

原遺山高熱整夜,大病一場,醒來後,開口的第一句話,是衝著周凱文質問:“我怎麽在這裏?月光呢?安頓好了嗎?”

原晉中和歐陽思文對視一眼,麵麵相覷,唯獨周凱文知道,他究竟在問什麽。

那是三年前月光初來的夜裏。

原遺山下了飛機,匆忙趕去公司處理事務,離開公司前,幾乎問了他一模一樣的話。

“月光呢?安頓好了嗎?”

“讓薇薇安去處理了,您放心,都安頓好了。”

“那就好。”

“您是要……”

“我過去看看。”

……

扭曲的光陰,篡改的時間線,每一幕似在昨日,真正落到了眼前,又無比荒唐。

周凱文看著病**的男人,第一次心生悲涼。

“原先生,您燒糊塗了。”

在原晉中麵前,周凱文別無選擇,字落下來成了刀子,一把接一把,朝他紮了過去。

“八天前月光小姐投港自盡,已經去了。”

預想之中的畫麵並沒有出現。

男人沒有失態,沒有崩潰,甚至不曾質疑他口述這短短一行字的真偽。

原遺山像是不小心忘記了某件小事一般,短暫地沉默後,輕輕“啊”一聲,低聲道:“嗯,或許是我燒糊塗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無止境地蔓延在病房裏。

直到原晉中鬆了口氣般,扔下一句“好自為之”,帶著歐陽思文離開。

一年後,原遺山的情況終於嚴重到無法隱瞞病情,某次晚宴,他遇到徐徹,開始正式進行治療。

他用了兩年時間與無數次卷土重來的幻想對抗,絕口不提她的死,亦不肯再承認他愛過。

以為這樣,她便永遠活在與他乘飛機離開喀喇沁的那一天。

那天,飛機上他與她執著手,宛如一對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