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往事淒涼歎(三)
從逃離邵昊英的別墅,到入夜時分,月光一直遊魂似地到處遊**。
商場,超市,廣場……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
她不敢回家,更不敢求助。
若邵昊英死了,她就是凶手,又何苦累一個無辜的人擔上窩藏的罪名。
今宵一向不對外營業,她亦不敢輕易在侍應麵前露臉,怕會遇到邵昊英的熟人,隻得隔著一段距離,在對街徘徊來去,不錯眼地盯著門前,生怕錯過任何一輛車。
一部熟悉的黑色賓利駛入視線裏,車門打開,原遺山下了車,脊背挺直,侍者恭敬地迎上前去。
她眉眼舒展,邁出一步,又僵住動作。
他會不會已經知道她傷了邵昊英?
若是知道,他會怎樣處理她?
假使她說出實情,他會相信自己,還是相信他一起長大的發小?
……
她不知刻下自己是否已經是被通緝的殺人者,更不知她倉惶之下想尋求幫助的那個對象,是否站在她的對立麵。
那麽多躊躇的理由一一從她腦海裏閃過,抬起頭,原遺山的背影不知何時消失在旋轉門裏,停在門口的車子已經被泊車小弟開走。
遲疑間,她知道自己錯過了上前的最佳時機。
她茫然垂眸,借著昏黃路燈看著自己的手掌。
自愈真是一種奇怪的能力。掌心的血早已幹涸結痂。翻開的寸許皮膚以一種奇怪的姿態貼合著傷口,動一動,仍是滲出血跡,卻不再流淌。
裹著的外套還是離開家時的那件款式樸素的黑色羊呢大衣,口袋處蹭上了斑駁的血跡,腳上的白色帆布鞋也同樣遭了殃,她想起自己就是以這副模樣,無頭蒼蠅般衝進中山的大樓。難怪前台投來驚悚的眼神。
她後知後覺地苦笑了一下。
原遺山。
原遺山。
摒棄了那聲一直以來刻意顯得懂事而出口的“原先生”,她在心底貪婪地,聲聲喚他的名,每喚一聲,心就被針紮了一下。
夜那樣漫長,街邊停住著一部陌生的豪車,她就躲匿在後頭,腦子亂哄哄地等待著。
身後是一棟不知名的老洋房,花枝探出斑駁的牆外,深冬時候,草木枯黃,玉蘭花卻在她頭頂幽然盛放。
她想起跟著邵昊英離開家時,回手放在玄關櫃子上的那支淨瓶。
瓶中那支玉蘭,或許早已凋落了。
捱到後半夜,仍未見原遺山。
旋轉門處忽然有一群喝醉的人鬧哄哄地出來,她觀察片刻,抓住了這個機會。
大堂經理帶著幾個侍者一股腦擠在門口,忙著招呼一群醉得不像樣的紈絝,並未留意到一個瘦小的身影穿梭而過。
穿過略顯空曠的大堂,推開門,便見幕布後的光怪陸離,轟隆的聲響令她下意識捂住耳朵,緊接著又意識到,原遺山定然是在包房。
**肩背的女郎擦著她而過,略帶疑惑地回眸看了她一眼,她迅速轉身往裏走,抬手拽下束發的皮圈,漆黑的長發刹那流淌滿肩。
一路走,一路觀察那些女郎的舉止、打扮,行至電梯口,她已經丟掉大衣和衛衣,隻著貼身一件背心,裹著線條漂亮的身體,露出修長後頸和肩臂,連寬鬆的牛仔褲都意外和襯,仿佛是一眾煙視媚行裏,故作清純的一點巧思。
真正好看的人,原就無需修飾。
她便以這個模樣,在電梯口,遇到了原遺山。
他似乎剛從樓上包房下來,乍一看神色自若,若在近處,便能發現他兩眼焦點盡失。
原遺山喝醉了。
他身旁隻有一名侍者,小心翼翼地詢問著什麽,他不耐煩似的皺了眉,隻抬手示意不必,徑自朝前走去。
身後鼓點轟隆,她的心跳也跟著轟烈起來。
她疾步走向他,在侍者還沒來得及阻攔之時,扶住原遺山的手臂。
“我認識原先生的。”她試圖喚起醉鬼的一點清醒,仰頭望著男人的的眼,“是不是?”
他盯著她看了很久,久到侍者已經開始警惕起來,猶豫要不要幹涉。
因為原遺山的沉默,她一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月光?”他喚出她的名字,像是不太確信,又伸手,拂開她頰邊的一縷發,勾至她耳後。
動作試圖輕柔,卻因醉意變得粗魯,手指有些用力地擦過她耳廓,拽痛了她的發根。
她偏了偏頭,仍未躲過那隻手掌狠狠扣住自己半張臉,垂眸仔細打量。
像是不認識她了一樣。
她心思百轉,心情幾乎是背水一戰,邵昊英那薛定諤的生死,原遺山得知後的立場,她都拋在了腦後,他掌心的溫度燙紅了頰側,妄念是燒不盡的野草,在誤以為自己踏入死地時,風一吹,便肆意橫生。
她被迫仰麵與他長久地對視,在心中自問,為什麽倉惶逃離邵昊英後,她的第一念頭,是去見原遺山。
求助?
不,她明知她是微不足道的存在,甚至毫無自信,他會放棄邵昊英,站在她的身側。
熱淚倏地湧上眼眶,哽住的喉頭、屏住的呼吸終於在整日流浪後,找到了必須要見原遺山的因由。
——若明天是世界末日,她刻下最想做的,隻是去見他。
侍者的一句“原先生,您在樓上的套房還預留著呢”適時打破了毫無頭緒的對峙,原遺山終於放過她的臉,手落下來,又攥住她的腕,像是生怕她會逃走。
而那間套房裏發生的所有,在日後都成為她無法言止於口的秘密。
她試圖以遺忘來掩蓋自己放縱的私心。
因為她很清楚,那天原遺山醉了,可她卻清醒著。
日複一日的自欺欺人,令她自己都幾乎險些相信,她與他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三年前,她隻是他培養的一名騎師。悸動,曖昧,都被迫一筆勾銷。更遑論要她向自己承認,她愛過他。
她在同利少榮複述這段回憶時,像個苛刻的導演般,將關於原遺山的所有鏡頭刪減,以至於故事被迫以蒙太奇的手法拚湊出了另外一個樣子。
“逃出邵昊英家後,我去向原遺山請辭,他沒有答應。我怕自己殺了人,所以立刻返回山光道,想要不計一切代價帶奧敦走……但我來晚了,我甚至沒能見到奧敦圖婭的屍體,隻有一個馬工冷冷地告訴我,那匹馬死了。”
初次繾綣親昵的吻,男人因疑在夢中所以恣意的強勢與愛撫,以及她流著淚,稚童般無措問出的那句,怎麽辦,原遺山,我好像殺了人……
都被她從回憶裏,硬生生地、悉數抹去。
因為從無被愛的篤定,她寧可閉上眼睛,堵住耳朵,捂住嘴巴,裝作一切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