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往事淒涼歎(一)

關於跳港的始末,月光隻和利少榮一個人說過。

而在她開口前,甚至連利少榮,也隻當她因為職業生涯盡毀,又突逢愛馬奧敦圖婭離世,經受不住打擊才做出極端的選擇。

隻有她知道,那天發生的事,遠不止如此。

開口的契機是某個深夜,她因噩夢驚醒,利少榮聞聲焦急地連避嫌都忘記,推開門撲到她床頭,問她怎麽了。

那時候她來澳洲已有一年,卻仍是睡不好,每每輾轉反側,一閉眼就仿佛墮入地獄裏,不得往生。

那晚,她渾身冷汗地蜷縮在床頭,利少榮就坐在身側,試探地握住他揪著被子的手,冰涼入骨,好似不是活人的體溫。

可利少榮的手很暖。

她突然就有了傾訴的欲望。許多事,一個人背負久了,吞咽下萬語千言,苦隻自知。

“少榮。”

“嗯?”利少榮緊張地看著她,握住她手的力道很大,像是怕她隨時會消失。

“我一直沒和你說過,那天我去南港之前的事。”

利少榮沉下眉,想說你不願說,就不要說,可女孩卻像是猜到他的想法,搖了搖頭,蒼白的麵上近乎勉強地撐出一個笑來。

“我不說,是怕你知道我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樣子,會失望。”

“說什麽傻話——”

她卻低低打斷他,兀自說下去:“聽證會申訴失敗後,我被拒入山光道,之後兩天,我像個懦夫一樣,渾渾噩噩地活著,隻知道睡覺。”

她很少這樣去逃避一件事,或許是幾年來一直隻知道拚命地向前衝,終於累了。

接到邵昊英的電話時,她仍大腦空白,混混沌沌。

門鈴聲伴著電話那頭的輕笑響起,她甚至沒反應過來,此際誰正在外麵。

直到邵昊英在電話裏說:“月光,開門。”

她終於意識到,電話裏的人——邵昊英,此刻正在她家門口。

他為什麽會突然登門?邵昊英這個人,一向不能以常理度之。

她本能地感知到危險,她沉默幾秒,從**起身。

“邵先生,如果你是要和我聊滿江紅,我們可以去公司聊。”

“如果是私事呢?”

“我們之間沒有什麽私事可以……”

說到這裏,她驀地揪緊心髒。

因為聽到了臥室一門之隔外,按密碼的聲音,以及隨後響起的,密碼正確的音效。

門開了。

腳步聲自遠及近,她眼睜睜看著那個男人推開了臥室的門,出現在她麵前。

皺了皺眉,她喉嚨發緊,一時屏住呼吸,僵立在原地。

邵昊英落下舉在耳邊的電話,她聽到聽筒裏傳來掛斷的聲音,急促的嘟嘟兩聲,隨後是死一般的沉寂。

她還維持著握電話的姿勢,不甚明白地看著麵前的男人。

他很斯文地笑了笑,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他進來的時候沒有換鞋,鋥亮的皮鞋踩在她臥室床邊鋪著的一圈毯子上,落下灰色的痕跡。

月光抿住唇,退了半步,回手摸到床頭一支淨瓶——上次拎起它,還是因為利少榮的闖入。

邵昊英怔了怔,被她的舉動逗笑了,卻又忍住,隻牽動唇角,斜斜地勾著一邊,朝她慢條斯理道:“我還以為,你要立刻找你的原先生呢。”

月光緊了緊手指,冰涼的淨瓶裏還插著一支玉蘭,白色的花瓣已經有些枯萎,隨著她呼吸,在瓶口一顫一顫地打著晃。

客廳裏傳來更多的腳步聲,她驀地瞪大眼睛,越過邵昊英肩頭,看到半開的門外,有保鏢模樣的人一個接一個走進來。

四個人。一字排開,列在本就不寬敞的客廳裏。

她收回視線,滾動了一下喉頭,隨後緩慢地抬手,改變姿勢,將淨瓶抱在懷裏。

那支白色的玉蘭碰到她下頜,很輕地擦過皮膚,激起一陣顫栗,低垂的眼睫也跟著抖了抖。

看出她妥協中仍帶著防備的跡象,邵昊英皺了皺眉,很擔憂似的。

“你怕什麽呢?因為我未經允許進了你家門?”頓了頓,他笑道,“利家公子可沒少做這樣的事兒吧,也沒見你改一改密碼,怎麽,偏對我這樣如臨大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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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裏,利少榮急急打斷她:“密碼不是我泄露的,我和他沒打過交道,況且……他也不屑和我這樣的庶子一塊兒……”

月光無聲用視線安撫:“我知道。若他想,去哪裏不是如入無人之境,又何況是拿到我一間小小公寓的密碼。”

停了停,她低聲道:“我猜,那房子是原遺山名下的,他隻需問問負責過這房子的人,因為他是原遺山的朋友,也不必費什麽周折,就能知道。”

利少榮眉頭皺得死緊:“後來呢?他突然上門是要幹什麽?”

她已經從噩夢中走出來一些,情緒稍稍安定下來,抿了抿唇,繼續開口。

“他一開始隻說,有話要和我談,但我之前睡著沒接電話,所以他這次就直接上門了。我那時候想,他這樣,可能隻是要嚇嚇我。”

在利少榮了然的神色裏,她平靜道:“但我想錯了。”

利少榮神色轉冷:“他做了什麽?”

月光道:“他說要請我去家裏吃飯。”

“他家?”

“他家。”

事實上,那日利少榮雖帶了人大張旗鼓地來,但沒避著原遺山,也不像是要掩人耳目的樣子,她就放下了一半戒心。

光天化日,他還能如何?

兩人在臥室裏僵持半晌,後來邵昊英說:“月光小姐,好歹我也是滿江紅的馬主,你的老板之一,雖不指望你對我另眼相看,起碼也得有基本的賓主盡歡,你說呢?”

“邵先生說的是。”月光身上還穿著淺藍色的珊瑚絨睡衣,赤著腳,懷抱一隻花瓶,長發鋪開在腦後,她故意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裝扮,像是現在才發現一樣,“您是客人,我這樣待客,未免失禮。”

“我在客廳等你。”

邵昊英彬彬有禮退出臥房,好像適才強盜般登堂入室的人不是他一樣。

她鬆了口氣,反鎖臥房的門後,拿出手機,在原遺山和利少榮之間徘徊片刻後,選擇給利少榮去了一條信息。

“邵昊英邀我去家裏吃飯,如果我晚上沒給你發消息,你記得……給我打個電話。”

她沒說的太明白,但或許利少榮是察覺了什麽的,立刻撥電話過來,她顧忌著外間有人,按掉幾個之後,利少榮就沒再打來。

這件事,利少榮還一直記著。

“那條微信的確讓我莫名其妙,我打給你又打不通,那天晚上我根本沒等到你的消息,你不知道我都快急死了,到處問你去了哪兒,我甚至去找過原遺山,可他——”

“那幾天他不在海市。”月光道,“邵昊英打得就是這個時間差,所以才敢不避人。”

利少榮感覺有些透不過氣,為她臉上死水一般的寧靜。

他按捺一身冷意,問:“後來呢?”

“我跟他走了。”

其實是不能不走。她雖跟著阿爸紮什學了些防身的拳腳,對付四個保鏢,仍是蚍蜉撼樹。

月光沉默了很久,才能牽動唇角,緩聲說:“那頓飯——是個幌子。邵昊英真正的目的是我。”

用餐的過程中,她其實一直謹小慎微。可卻忘了,在被邵昊英盯上那日起,她已然是一隻入甕的魚。

他要她走,她無法反抗。他要她留,她亦不能逃脫。

“或許是餐桌上一杯茶,一粒米,又或許是一盤菜……動過的東西我都記著,很小心地看著他吃了,才敢入口。但其實,他根本不必在飯上下功夫。”

“他的人直接給了我一槍麻醉。”

“醒來時,我發現我被關在一間地室裏。那間地室我來過。上次我進來,正看到他命人剜下一個青年騎師的膝蓋。”

那個騎師,就是衛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