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寒山闌夢(二)

“還挑上了?”周濟嗤一聲,“你看誰行,我給你請來好不好?人家行的人還瞧不上你的馬呢。”

月光無言,過會兒,指了指遠處穿著粉白賽馬服的六號,道:“我覺得那個挺好的。”

“他跑了第十,還不如歐文。”

“嗯。”

周濟深吸一口氣:“你是不是數學不好?這是跑馬,不是誰數字大誰厲害。”

月光隻歪了腦袋,瞧著周濟。

被一雙秋水橫波的眸子盯著,饒是周濟也有點受不住,插著兜妥協道:“行,你要是能和人家說定,下次開會我就提換人。”

山光道不是私人馬場,是個產業鏈巨大的企業。哪匹馬,誰策騎,不是馴馬師一個人能定的,都得馬主、公司高管、馴馬師等等幾方開會決定。

但馴馬師的話語權在其中還是最大。

月光得了這句話,終於彎唇,說一聲謝謝,就飛身跨過欄杆去找六號,動作行雲流水,嚇了周濟一跳。

助理馴馬師高湳在旁看了全程,這會兒笑道:“這丫頭挺有意思的。”

周濟哼了一聲,未置可否。

高湳又道:“聽說今天原先生會過來。”

周濟皺了下眉:“他不是當甩手掌櫃很久了嗎?”

高湳搖搖頭:“不知道。但他前陣子還去參加了嘉年華派對,可能是心血**吧。”

周濟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他之前發瘋賣馬,是不是還留了兩匹。”

高湳也忽地恍然:“啊,對,有一匹叫中意寶,在賀約翰手下養著呢,六歲了,沒法跑比賽了,現在就隻配種,配種權還挺貴的。”

“中意寶是不是又生了?”

周濟已經認定原遺山是為了中意寶來的。

高湳不是很清楚,搖搖頭。

-

黑色賓利駛向山光道時,恰臨近正午。

車子後排,原遺山沉默地劃著平板,回複工作郵件和消息。

周凱文小聲接了個電話,隨後朝原遺山道:“原老先生讓您接。”

原遺山眉宇染上一絲不耐,幾秒後,仍是接過來。

那頭是原晉中:“芳嬅最近回國,今晚我請她到家裏,你回來一趟,也好把事情定下來。”

他“嗯”一聲,無可無不可般。

原晉中笑了兩聲:“可不是逼你,全看你自己的意思,我和思文是覺得那孩子不錯,你也老大不小,該成家了。”

原遺山又“嗯”,麵上沒什麽喜怒,隻覺得倦。

是黎芳嬅還是誰,對他來說沒什麽所謂。

既然門當戶對,知根知底,未嚐不可。

他掛斷電話,遞回給周凱文,打開新一封郵件,是宜山馬業賽馬培育牧場的年報。

內容在之前的會上都有聽過,這是特意發來的電子整理版。

宜山馬業在喀喇沁成立純血馬、溫血馬及三河馬培育大本營兩年後,終於實現了基本的收支平衡。

他凝視喀喇沁三個字,半晌,才關了平板。

“還有多久?”

“十分鍾。”

原遺山閉上眼,好一會兒沒說話,半晌,才問:“外圍馬彩的事兒,你怎麽看?”

這次去山光道,是因為有關部門發現最近有大型的跨境外圍馬彩,彩池相關線索是指向山光道這邊的,所以有熟人特意打電話告知,希望他們內部能夠及時自檢。

周凱文心裏有個名字,卻又不敢講,支吾半晌,才道:“這得去和管理層的人聊了才知道。”

原遺山冷笑了一聲。

“管理層。管理層恐怕夠不到那麽內幕的賽事信息。山光道一年才辦幾場比賽?”他頓了頓,道,“幾個股東裏,隻一個常年待在國外,不知道忙活些什麽。”

周凱文更不敢出聲了。

“不敢說?”原遺山瞥他一眼,緩緩念出了那個名字,“邵昊英。”

抵達山光道後,原遺山一行人徑自去了辦公樓會議室,依次約談高管。

周濟在馬場裏晃悠,還不知道公司即將經曆一場大清洗,兀自等著小丫頭帶好消息回來。

那頭,月光正把六號騎師攔在更衣室門口。

六號已經換下了粉白的騎手服,穿著尋常的短袖沙灘褲,一臉發懵,似乎沒想到山光道還有個女馴馬師。

而且還這麽勇,直接跑到更衣室門口找人。

兩人在男士更衣室門口麵麵相覷,周圍人來人往,路過都好奇地回頭打量,沒等小丫頭說什麽,六號耳根子先紅了。

“那個……不如我們找個地方聊吧?”

月光求之不得:“去辦公樓裏吧,我把殺神的資料給你看看。”

六號忙不迭點頭答應,跟著去了辦公室。

兩人簡單認識了一下,月光知道六號名喚梁俊傑,二十出頭,家境不錯,打小就接觸馬術,後來本人更喜歡速度賽馬,幹脆棄了馬術轉做騎師。

但是轉行兩年來,隻拿過幾次小比賽的冠軍,逢一級賽必失利。

月光把殺神的資料給他看。

“我的老師告訴過我,一個騎師需要遇到可以成就自己的賽馬。同樣,賽馬也需要遇到能夠成就它的騎師。”她用那雙很清透的眼睛注視眼前的男孩,“你需要讀懂你的馬在想什麽,你需要讀懂場地的技能,你需要對你駕馭的馬有耐心。”

“我覺得這些你都有。”

在梁俊傑不算長的職業生涯裏,未曾遇到過這樣堅定選擇自己的馴馬師。

他好半天沒反應過來,心哐哐跳著,問道:“為什麽?萬一你的感覺是錯的呢?”

“跑內疊,你用的是什麽方法,還記得嗎?”月光平靜地說,“你沒有用力揮鞭子,你用掌根推馬的脖子,因為在沒有找到合適的突破機會時,你不希望它受到劇烈的刺激。”

“我遇過一些騎師,他們不會顧忌馬的身體極限,隻知道拚命揮舞鞭子。可馬兒也會知道,背上這個人,他不和自己溝通,對自己不溫柔。”

“你可能會覺得我是個女性,所以優柔,但我得告訴你,在策騎這件事上,與馬兒的溝通,和技術是一樣重要的。”

“殺神不適合激進的策騎,它是個敏感的孩子,出閘會緊張,內疊時會不安,它需要一個能讀懂它的,內心溫柔的人。”

梁俊傑捏著手裏一遝文件,甚至隻是看完了血統譜,內心卻早就因為女孩的一番話而動搖。

“我沒有取得過很好的成績。但如果你認可我,我當然願意。隻是需要上麵的同意。”

“我會解決。”

她語氣堅定,算不得強勢,卻令人感到安心。

梁俊傑鬆了口氣,不由自主展笑。

“你是我見過的……最特別的馴馬師。”

月光揚眉,朝他伸出手:“我就把這句話當做誇獎了。合作愉快。”

他握住那纖細的、掌心卻有著薄繭的小手。

“合作愉快。”

-

五樓,大會議室內,卻隻有幾人坐在長桌後。

在他們對麵,是額頭冒汗的某位賽事經理。

“原先生,這件事我真的不知情……”

原遺山似乎倦極,他感覺到心跳不太穩,強撐著坐到了現在,連話也懶得說,朝身側周凱文抬了下手。

周凱文會意,插入U盤。

投影的大屏上,顯示出了一個境外的賬戶的流水。

有幾筆相當大的入賬,來源同樣是境外,以保護開戶者身份著稱的S國某銀行。

賽事經理正要解釋,周凱文已經開口道:“這個S國的匯款賬戶,我們已經以非法所得的名義向對方銀行提出申請,公開賬戶的具體信息並進行凍結。”

言外之意,已經查明了是非法所得,並掌握了足夠證據。

賽事經理頓時麵如死灰,半晌,才垂下頭,開始訴說自己的不易,並請求再給一次機會。

原遺山聽了兩句,隻擺擺手,讓他出去辦離職。

下一個進來的是賽道經理,同樣的流程,同樣的說法,這已經是今天約談的第四名高管。

賽道經理正辯解,原遺山忽地起身,向律師和周凱文示意你們來,頗感煩躁地扯了扯領帶,走出會議室。

長廊寂靜,他沿著幽長的走廊,走到電梯口,才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去哪。

幹脆轉身,走安全通道的樓梯。

下了兩層,卻聽到寂靜的樓層裏傳來說話聲。

他站住腳,認出了聲音的主人。

他以為這個時候,她應該在外麵。

躊躇兩秒,他舉步,推開樓道的門,下一刻,僵住了動作。

女孩麵帶微笑,正和身側麵容清秀的男孩說道:“明天的試閘……”

梁俊傑先看到了原遺山,瞪大了眼睛。

“原……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