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寒山闌夢(三)

月光止住話頭,緩慢地轉過頭來,和一隻手扶著樓道門的男人對視。

半晌,才跟著喊了一句,原先生。

男人堵在門口,沒有動。

梁俊傑不明所以,問道:“您要進來嗎?”

“不,下樓。”

雖然和他現在行動完全不相符,但他這麽說,也沒人敢提出異議。

梁俊傑疑惑地“哦”一聲,月光才往前邁了一步,是要請他讓道的意思。

原遺山沒說話,扶著門讓他們進來,才跟在後頭一步步下樓梯。

“電梯故障?”

身後傳來男人的語聲,是對著月光問的,可女孩沒有回應,梁俊傑讀不懂氣氛,又不想讓大老板的話掉在地上,連忙回答:“是Iris比較習慣走樓梯。”

原遺山沒再說話。

下到一樓,梁俊傑和月光在門口告辭,一個回家,一個往馬房去。

走了沒兩步,月光就察覺到身後的人還在跟著,腳步緩了緩,沒理會。

周濟和高湳還在馬房附近沒走,見她朝自己過來,身後還跟著一個西裝革履的高挑男人,露出了非常詫異的表情。

等兩人走近了,高湳才低呼道:“那是原先生!”

周濟懵了:“他……他來找我?”

“應該是,不然往這邊過來幹啥?”

周濟頭頂上全是問號,就算大老板要下來視察工作,也得是一把手賀約翰陪著,沒聽說過他這個二把手還要負責這種事情。

周濟有點麻爪了。

他對原遺山全部所知都來自於新聞和賀約翰口中的描述,壓根兒就沒和這人打過交道啊!

月光走過來,比了個成功的手勢,周濟注意力全被她身後的男人奪去,勉強笑了笑。

“啊,那是……好事啊,好事。”

頓了頓,見男人走到女孩身側,周濟硬著頭皮打招呼:“原先生,您怎麽有空過來?”

“公事,順便來馬房看看。”

原遺山的回答稱得上平易近人,無奈自帶氣場,周濟笑了兩聲,不知道要說啥了。

誰知原遺山轉頭看向身側的女孩:“在嘉年華上見識過Iris的策騎,想來也應該是不錯的馴馬師。不知道今天是否有幸,讓Iris帶我參觀一下馬房?”

男人眼神專注,裹挾溫柔,周濟哪還看不出原遺山的來意,頓時悟了。

“當然,當然。”周濟大手一揮,“Iris,去帶原先生看看馬房。”

月光未置可否,偏頭,迎上男人視線,隨即一言不發轉身。

原遺山怔了兩秒,舉步跟上去。

-

很久沒有進入馬房。

一切都陌生又熟悉。

馬與草料的味道,腳下踩著的泥土的鬆軟觸感……

原遺山疑心自己未曾踏足的這幾年間,其實什麽都沒有變過。

前頭踩著泥土踢踢踏踏行走的女孩,也仿佛沒有離開過。

有幾秒,他站住腳,疑心一切是幻覺。

脊背生出薄汗,心跳急速加劇,跟著,呼吸也變得難以控製。

他按住額頭往後退了一步,腳下仿佛踩空,手胡亂伸出要抓住什麽,下一刻,卻觸到溫熱的、光滑的一段手腕。

接著是略帶粗糙的掌心,緊緊扣住他的手。

“你怎麽了?”

張開眼,他正攥著女孩的手臂,額上一顆豆大的汗珠滑過眼睫,他下意識閉了下眼睛。

再張開,她還在。

他不由自主鬆了口氣。

“是不是裏麵太熱了?”

女孩語氣平靜地建議道:“您可以把西裝脫了,畢竟現在是夏天。”

她說著,掙了掙手,他讀懂了暗示,便鬆開,在原地緩了緩,依言脫下外套,搭在肘間。

格紋的襯衫,脊背處幾近濕透,領帶也被他扯鬆了,額發同樣淩亂,黏在眉上。

本來是最修邊幅的一個人,從來一絲不苟,刻下看,竟有些狼狽。

月光多看了幾眼,仍是沒開口,隻是完成任務般,給他引路。

路過的馬,若他感興趣問起,她就介紹幾句,他不開口,她便裝啞巴。

“中意寶……”他話說了一半,停下來。

這個名字令月光下意識頓住腳步,可緊接著,就神色自如地回過頭,答道:“比較貴重的馬匹,都在賀約翰的馬廄裏。這是周廄,隻有周哥負責的馬。”

見原遺山瞬也不瞬盯著自己看,她又補充道:“如果您想看,我找賀先生那邊的人帶您看,我級別不到,不方便進賀先生的馬廄。”

原遺山搖頭:“不必。”

又問:“你現在負責哪一匹?”

雖不明白對方的用意,月光仍指了指近處的一間馬房,上麵的名字是“殺神”。

原遺山眼神變了變。

“換一匹。”

月光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換一匹馬。”原遺山語氣平靜,“我讓賀約翰撥一匹好馬給你負責。”

“謝謝,但我不需要。”

月光頗感離譜地盯了他半晌,轉過身要往出走。

“它恐怕無望頭馬,月光,聽話,我安排一匹好馬給你。”

熟悉的,命令式的語氣。

她被戳中某根弦一般,驀地回過頭來,冷冷看他。

“殺神是我負責的馬,我不會隨便換掉它。”

眼前的男人似是看不出她眼中的薄怒,平靜道:“不要任性。”

頓了頓,又道:“你現在是助理馴馬師,沒有選擇的資格。就算你現在不同意,也隻是我開口說一句的事。”

怒意像被戳破的氣球,一下子散了個幹淨。

她立在原地,低下頭,感到可笑似的:“你說的沒錯,我從來就沒有選擇的資格。”

“我不是這個……”

“我隻是不明白。”

月光抬起頭,異常困惑地看著他。

“原遺山,欠你的,我還沒有還清嗎?你到底為什麽還要過來控製我?”

每個字,都在往他痛處上戳。

他要花好大的力氣,才能維持平靜。

他朝她走過來,似要開口解釋,卻在她近乎頹然的目光裏感到挫敗。

無論是三年前,還是三年後。

他與她怎麽總是在繼續無解的對話。

她像個麵臨敵人的小獸,亮起了渾身的刺,麵無表情看著他,對視片刻後,他閉了下眼睛,選擇妥協。

“算了,馬不用換。你喜歡的話,就繼續負責。”

女孩露出意外的表情,幾秒後,又轉為茫然。

她轉身推開馬房的門,卻因身後的問題而僵住動作。

“你回來,就隻是為了這樣?”

她沒回頭,手扶著門,外麵灼燙的風熱乎乎地往裏吹,她覺得整個人都要被烤化了,卻一時不能動彈。

“這樣是哪樣?”

“回到山光道,當一個馴馬師。”

月光沉默了片刻:“當一個馴馬師——我覺得很不錯。”

“之前你去了哪兒?”

“這與你無關,原先生。”她合緊後槽牙,提醒他越線了,“那個人已經死了,我隻是Iris。”

身後的人沉默許久,才輕笑一聲:“如果這樣你開心的話。”

“我很開心。”

“……不想再策騎了嗎?”

月光無聲動了動唇,最後推開門走了出去,沒有給他回答。

-

周凱文和律師團隊結束談話,已經是下午三點鍾。

找到原遺山的時候,他正坐在賽馬場的觀眾席裏。

空曠的觀眾席,男人孤身坐在頭一排,看著一次次試閘結束,不知道看了多久。

周凱文心裏五味雜陳,走過去道:“原先生?”

原遺山抬起頭,問:“進展?”

“一切順利。S國那邊的申請這周內會給回複,律師團隊認為通過的可能性很大,相關的人員也都在陸續走離職,連峰那邊已經提早招了一些人儲備,所以不用擔心換血會引起變動。”

“至於邵先生那邊……”

原遺山點點頭:“不用束手束腳,等他回國我會和他談。”

周凱文應了聲是。

原遺山起身:“走吧。”

怕他忘了,周凱文提醒道:“原老先生說今晚……”

原遺山頓住腳,他倒真的忘了這回事,沉默兩秒,道:“回西中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