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寒山闌夢(一)
原遺山按開台燈,時鍾指向早上七點鍾。
仿佛做了一場大夢,醒來時額上全是薄汗。
心悸和頭痛使他坐在床邊,半晌沒能走動。
思緒遊移了片刻,他聽到有人敲門。
門吱嘎一聲被推開,少女露出半張臉來。
他不經意皺了眉,喚道:“月光?”
女孩隻是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他輕歎一口氣,一步步近前來,拉開門。
她穿著吊帶裙,長發紛亂地蜿蜒在頸窩,襯得肌膚如雪,原遺山眼神落下,便匆匆移開,回身要去找什麽。
女孩卻抓住他的袖口。
“我做了一個夢。”
“什麽夢?”
“我夢見幾年前……我跟你離開喀喇沁旗的時候了。”
原遺山和她麵對麵站在門口,僵硬了良久,才低聲道:“是麽?”
他緩緩將她的手從袖口扯開,回身去拿一條毯子,細致地將她**的肩頭都裹住。
“夢裏的我什麽樣子?”
月光攥著毯子一角,紅色的法蘭絨,落在掌心細膩又溫柔。
她注視他的眼神也是如此。
“夢裏的你和現在一樣,很英俊。”
他習慣了她用詞的直接。她永遠選擇最簡單、直觀的字眼,學不會拐彎抹角。
原遺山安靜地繼續問道:“那夢裏的你呢?”
月光靜了靜。
“我啊。”女孩裹緊了毯子。
“我又瘦又黑,還一直哭鼻子,特別害怕,不知道以後要發生什麽。臨下飛機的時候,我還在想,你要是個壞心眼的人,我就打定了主意帶著奧敦圖婭逃跑,絕對不要你得逞。”
原遺山笑了。
“幸好。”他說,“我不是壞人,你也沒有帶著奧敦圖婭逃跑。”
女孩隻是看著他,沉默。
“時間不早了,你還要去練策騎。”他說,“去準備一下。”
女孩乖乖點頭,退出門外,看了他一眼,轉身一路小跑,直至消失在視線裏。
有風吹動。門噠一聲被吹得關起來了。
原遺山站在原地,下意識按住咚咚亂跳的太陽穴。
過了一會兒,他推開門走出臥室,一路打開燈,把著樓梯扶手朝樓下望去。
周凱文正站在餐廳裏,等待傭人把早餐放好。
似乎聽到聲響,周凱文仰頭,瞧見自家老板,連忙報告。
“原先生,您交待的那件事我去查了,的確發現有人利用山光道開外圍盤口,而且已經驚動了相關部門。”
原遺山走下來,沉默幾秒,問:“安排一下,盡快去一趟山光道。”
“是。”
他坐在餐桌旁,招呼周凱文也坐下。
片刻後,又道:“順便瞧一瞧月光的策騎練得如何了。”
周凱文的餐刀撞在盤子上,發出叮鈴一聲脆響。
原遺山皺了一下眉頭,打算將這小小的禮儀失誤忍耐過去,可他發現周凱文並沒有像往常一樣開口致歉,甚至沒有及時回應自己的吩咐。
他抬頭望向對麵。
周凱文看著自己,欲言又止。
“怎麽了?”
“……原先生,您又忘了嗎?”
“什麽?”
周凱文咽了口唾沫,將刀叉放下,張了張口,才能鼓足勇氣,第百餘次地重新提醒老板,關於這個常常被他忘記的事實。
“月光小姐早就不在山光道策騎了。”周凱文歎一口氣,接著說,“她現在是一名馴馬師,叫Iris,您前天晚上才見過她。”
原遺山捏著咖啡杯手把的指頭僵硬了一瞬,隨即放開。
混亂的記憶慢慢清晰。
他看著盤中熱騰騰的餐點,有花生醬多士,煎蛋,培根……耳際恍惚是女孩曾經小心翼翼地抱怨,這些東西她沒一樣吃得慣。
“哦。”原遺山吃了一口多士,不再言聲。
兩人低頭吃飯,仿佛什麽都沒發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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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日程緊密,會議一個接著一個。
直至夜裏,寰球金融中心三十層仍燈火通明。
原遺山結束最後一個視頻會議,倦然關掉電腦屏幕,揉了揉發酸的眼眶。
“送您回家?”周凱文在旁收拾文件。
他想了想,轉動椅子,朝向身後的落地窗,眺望南港。
“不回家。”他說,“去徐徹那兒。”
去見徐醫生,通常意味著老板狀況惡化,周凱文頗為擔憂。
“您……最近很容易見到她?”
原遺山不語。
周凱文繼續問道:“和之前去了山光道的派對有關嗎?”
原遺山沒否認,拿起車鑰匙往出走。
周凱文連忙跟上:“其實您服藥之後已經恢複得很好,今天可能也不是因為病,就是一時晃神,不要有太大壓力。”
“晃神……會看到她活生生出現在我跟前,和我說話?”
原遺山淡淡反問。
周凱文哽住,閉上嘴,歎了口氣。
原遺山按電梯到B2,一麵打給徐徹。
那頭接起的語氣很不情願:“原董……我相信你應該知道,這是我的下班時間。”
原遺山波瀾不驚:“我打給你就隻有公事?”
“你現在的狀況,又不可能出來玩兒……”
電梯門打開,原遺山沉默地走到黑色賓利前,站定。
“藥沒用。”他語氣平靜,“她還是會出現,今天她甚至在和我說話。”
徐徹沉默了片刻。
或許,不是藥沒有用,而是你潛意識並不希望治愈。
你想見到她。
深知這話出口,必定招來原遺山的的抗拒,或許還會影響到未來的治療,徐徹隻能按下不表,做出老生常談的勸誡。
“堅持,這世上沒有立竿見影的藥,否則我們這行都該失業了。”
“我知道你很想立刻好起來,可是逼自己,對你的病毫無益處。”
原遺山閉了一下眼睛,失去聊下去的欲望,掛斷電話,徑自上車。
周凱文連忙跟上去,敲了敲車窗。
“原先生,您讓我開吧。”
他的狀態,並不適宜駕駛。
原遺山緊了緊握在方向盤上的手,半晌,嘲諷地注視著慘白的指節,妥協了。
你看,原遺山。
現在的你,無論站在哪兒、做什麽,都顯得搖搖欲墜。
在她離開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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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點,山光道馬場已經熱鬧起來。
“這是騎師歐文。”
馬場裏,周濟指著身側的矮個子男人,給月光介紹道。
月光把殺神的韁繩遞給助手阿光,伸出手:“你好,我是馴馬師Iris。”
歐文笑了一下,磨蹭兩秒,和她握了握手。
兩人打過招呼,月光就帶著殺神去晨操。
轉身沒走兩步,就聽到身後那個歐文小聲說道:“怎麽是個女的?”
“呦嗬,本事了,你還搞性別歧視?”
“那倒不是……”歐文挺不好意思似的,“就是看她長得也不像個馴馬師,就沒見過長她那樣兒的……”
周濟瞥他一眼:“怕自己把持不住?”
歐文嗬嗬笑兩聲,周濟冷聲道:“要騎殺神,就給我憋著。”
歐文囁嚅道:“這不都是上麵的安排麽,其實我也不是很想騎殺神,它成績也……”
話沒說完周濟翻了個白眼:“先看看你自己的成績再說吧,啥人配啥馬……”
月光牽著馬回來後,交給歐文試閘。
周濟這個大忙人居然沒走,在馬場穿得西裝革履一絲不苟的,也不知給誰看。
倆人抱著肩在圈裏看試閘,月光始終眉頭緊鎖。
從出閘就不對。
十二匹馬同場試閘,殺神第六。
中規中矩的成績,雖沒在後頭打秋風,但這個成績對於競馬來說,幾乎沒有任何意義。
山光道比賽不多,賽馬大都出去參賽,月光刷刷記著筆記,心說,這個樣子,別說要參加國際賽,就是國內的賽季也夠嗆。
記完了,把筆往自己腦後的麻花辮裏一戳,朝周濟道:“他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