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冷月驚雨(五)

羅恒已經入閘,麵色不善地瞥了她一眼。

賽道的工作人員喊道:“再往裏進,對,再進一點,要關閘了!”月光朝連峰揮了揮手,不再言語,隨著閘口關上,她隻覺一顆心咚咚作響。

猶如擂鼓。

久違的,緊張感。

倒計時,三,二,一。

開閘。

兩匹馬齊齊衝出閘口。

有那麽一瞬間,月光恍惚以為回到了十七歲策騎時的自己。

她麵對的是專業的千米跑道,也即速度賽馬最短賽程的距離。

飛踏的馬蹄濺起泥巴,服裝不夠專業,裝備也勉強湊合,她一貫不愛蠻橫地使用馬鞭,**這匹陌生的溫血馬顯然也感知到了她溫柔的催促。

第一個彎道,月光仍處於不利的外圈,落後。

她策騎的馬是臨時調來,羅恒則策騎自己的馬,這當中差別雲泥。

騎師與賽馬,是要培養默契和感情的。

在場的有都是行家,自然沒人認為少女會贏。

然而,跌破所有人眼鏡的是,進入直道後,月光**的溫血馬突然加速。

女孩將身體壓到極低,飛速疾馳過眼前。

周凱文的視線緊追過去,看到那個恣意飛馳的人影,才隱約明白原先生不叫他阻攔的用意。

或許……他也在懷念。

人聲嘈雜,看客也在為她而緊張。

“她用了什麽方法?”

“那匹馬從來沒有過直道這樣加速的先例……”

“她領先一個身位了!兩個!三個!最後一百米——”

“她贏了!”

最先撞線的,是那不聞一名、策馬飛馳的少女。

馳聲自遠及近,原遺山隨著人群站在中央的草坪裏,看著她坐在馬上,舉起一隻手朝人群揮舞,自信而倨傲。

恍惚是,夢回斯年。

-

月光大汗淋漓,翻身下馬,把韁繩交到一側的馬工手中。

周圍的人在為她豎起大拇指歡呼,而落敗的羅恒,早已灰溜溜地離開了派對。

人們擠上來,揶揄那打賭的策騎技術堪憂,又起了興致般,紛紛問起月光的姓名。

她的視線卻透過眾人,看到不遠處的原遺山。

四目相交,隻一霎,他神色莫測地轉身離開。

月光失神片刻,隨即垂下眼,無所謂地笑了笑。

連峰小心翼翼地分開這群紈絝們,終於來到月光身邊,經紀人一般替她告辭。

送月光回去的途中,連峰和她並肩坐在車後排,一分鍾看了她好幾眼。

那句“你到底什麽來頭”,最後還是沒敢出口。

連峰忍不住回憶起,與她的初見。

那其實是一場簡單的麵試。

因中間人是他生意往來上的朋友何成漢,那場麵試隻是走個過場,所以他問得也很隨意,年齡,學曆,師從……還有,為什麽來海市。

當時對方怎麽答的來著?

空曠的會議室裏,隻坐著麵試官與少女。

長發披散在腦後,午後的陽光穿過百葉窗,映下明暗交錯的影子,她整個人的輪廓都仿佛失真,像是名家精心繪製的一幅畫。

長成這樣的少女,卻來應聘馴馬師,簡直匪夷所思。

所以問出那個問題時,連峰私心裏也是帶著強烈好奇的。

“我曾經有個親人,在這裏出了事故,等我知道消息趕到現場的時候,屍骨已經被焚化了。我連她最後一麵都沒能見到。”

她用最平靜的口吻,描述著相當殘忍的畫麵。

連峰沒能明白她為什麽突然說起這個。

“很遺憾你遭遇過這樣的事。所以,你是回來……祭奠親人的?”

她聞言笑了一下,沒有否認,輕輕點頭。

“因為隻要我一天不回來,我就一天走不出回憶。”

奇怪的是,明明是一場徒有形式的麵試,連峰卻每句話都記得很清楚。

後來他實在好奇,從何成漢口中旁敲側擊,終於問出Iris的後台是誰。

“我不是在澳洲有個外甥嘛,這姑娘是這外甥的那個……你懂的。”

何成漢的外甥,是利家的二公子利少榮。

連峰聽罷,恍然大悟,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

惋惜,輕蔑,卻又好奇,她如何成為利少榮的情人。

從那往後,她連峰的眼中,不過是個漂亮的花瓶。

誰能想到,今晚她竟憑一手嫻熟的策騎技術,在派對上出盡風頭。

-

派對上的競馬像場夢一樣,隔日醒來,夢便散了。

月光的生活並沒有發生變化。

她依然要清晨來到山光道,坐班整理晨操數據。

若要月光列數最討厭的事情,做表格絕對要排在頭一名。

她生在草原,十歲騎馬,二十歲成為明星騎手,即便後來再如何狼狽,卻也沒有試過一整天對著電腦辦公的生活。

可現在,她正忍著宿醉後的頭疼,對著電腦拉表格。

歎了口氣,揉了揉眼睛,起身打印表格,然後整理好文件,推開了周濟的辦公室。

門開了,月光微微怔住。

周濟居然在。

他不是沒事不進辦公樓?

“……你在?”她脫口道。

周濟白了她一眼:“這是我的辦公室。”

但你基本每天下班時間才回來,而且平均每天待不到五分鍾就走了。

月光把話咽回去,遞過文件。

這堆數字對周濟來說毫無意義,每匹馬怎麽樣都在他腦子裏,晨操也是他親自看著助理馴馬師做的。

周濟點了下頭,接過來隨手翻了翻,就扔到一旁的矮幾上,接著揚了揚下巴。

“坐。”

這待遇,前所未有。

月光頗感稀奇地坐下,就聽周濟問:“你以前做過騎師?”

“做過一段時間。”

“後來怎麽沒做了?”

月光沉默兩秒:“我以前有一匹馬,死了。”

愛馬死了,PTSD,所以沒法再策騎。

這說法沒漏洞,在馬圈也不算什麽稀罕事。

周濟點點頭,半天沒吭聲,盯著小丫頭玲瓏漂亮的一張臉,盯得她直發毛。

“周……師父?你有什麽話要說?”

周濟險些以為自己是出租車司機,沉默兩秒:“叫我周哥就行。”

月光歪了歪頭。

這個臭臉上司,意外地挺好說話。

“昨兒晚上我看見你和那倆草包跑馬了。還記得自己騎的什麽馬嗎?”

月光眨眨眼:“溫血馬。”

“體尺?”

“目測一米七八,誤差五厘米內吧。”

幾乎無誤。

小丫頭要麽是眼力好,要麽是經驗足。

周濟挑了下眉:“感覺怎麽樣?”

月光回憶道:“昨晚是短途千兩百,耐力待考。起步不太穩,出現斜跑情況,有經驗的騎手可以及時糾正,內疊較穩,後麵衝刺淩厲。”

說完,抬眼看著周濟。

他臉上依然沒什麽表情,隻和她對視。

周濟生一雙略顯淩冽的劍眉和吊梢眼,看人時目光很犀利。

月光卻沒閃避,大大方方任他看。

過了會兒,周濟才開口說:“那匹馬叫殺神,昨天晚上出現,本來是為了給它物色新主人。”

“那現在?”

“如果你接手,我覺得它還可以再跑一個賽季試試。”頓了頓,周濟道,“你可以嗎?”

月光一時哽住呼吸,片刻後,淡淡勾唇,注視周濟道:“我可以。”

周濟起身,從抽屜裏翻出一個文件夾,扔到她懷裏。

“殺神的資料。晨操和比賽視頻在公司官網上有。抓緊時間看。”

她攥著文件夾,怔住幾秒,才起身說:“好”。

又問:“那晨操數據……”

“那東西每天有專人匯總,不然你以為官網上的數據是怎麽即時更新的?”

周濟沒好氣地說完,才意識到什麽。

倆人大眼瞪小眼,對視半天,周濟清清嗓子,自知理虧地開了口:“那個……”

月光挑了下眉,打斷他道:“那我去馬房了?”

正搜腸刮肚準備解釋的周濟:“……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