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舊識分飛燕(七)

B2有獨屬於地下車庫的陰風吹過,月光下意識裹緊了身上的黑色羽絨服。

而眼前的駱綺雯身穿連衣裙,**腳踝,敞著懷披一件大衣,還敞著懷。

月光簡直忍不住替她牙齒打顫,略顯不耐道:“有事?”

駱綺雯指間夾了根煙,慢條斯理點著了,朝不遠處利少榮的車子揚了揚下巴。

“你和那位……?”

駱綺雯問得隱晦,暗示卻很明顯。

自始至終,在駱綺雯眼裏,月光這樣既無出身又無背景的草根女孩,根本就不配和上流階級的人扯上正常關係。

可是……

駱綺雯想到自己的來意,心裏又頗感到不公平。

月光雖沒懂暗示,也聽出話裏有話,視線掃過她凍得通紅的手指,抱著肩,並不打算回答。

“我給你十秒,駱小姐,如果你要說的隻是這些……我也很趕時間的。”

駱綺雯合緊後槽牙,半晌,才吸了一口煙,緩緩開口。

“我隻聽說你當年跳港死了,沒想到傳言也不可盡信。你也不用這樣防著我,我來找你,也不是為了旁的。”

頓了頓,見月光麵無表情,她感到一陣屈辱,又不得不繼續說下去。

“我得和你說聲抱歉。”

這倒是稀奇。

月光原本又累又倦,胃還疼,聽她扯這麽多廢話已經想轉身就走了,這會兒成功勾起了好奇心。

“沒頭沒尾朝我道歉?”

駱綺雯隻當她裝傻,嗤笑一聲,自嘲般道:“要我說說最近丟了多少商務,損失多少錢,現在又是怎樣一個處境嗎?我已經自食惡果,你何必還假惺惺給我難堪?”

駱綺雯的損失,月光倒是真不知道。

她平靜道:“你的道歉我接受了,然後呢?”

駱綺雯麵上閃過一絲窘迫,垂下眼,拿下唇邊的煙,很勉強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他也不是有意為難我一個小人物,但他隻要表現出一點好惡來,自然有底下的人幫他做事。如果可以的話,我隻希望你能和他說一聲,我當時隻是鬼迷心竅,也向你道了歉,承受了後果,還希望他高抬貴手。”

簡直莫名其妙。

他是誰?

你又鬼迷心竅些什麽?

月光聽得雲裏霧裏,半晌,總算回過味兒來,意識到刻下這場麵,多半是原遺山造成的。

駱綺雯被封殺,似乎和他的表現出的“好惡”有關。

雖然不明就裏,月光仍是麵色不改,點了點頭,隻說一聲“知道了”。

大約是沒想到她這麽好說話,駱綺雯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住了。

月光一陣陣胃疼,早就急著回家,這會兒耐心耗盡,也懶得再聽她說廢話,轉身回到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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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少榮一直隔著車窗關注兩人。

起先他是打算跟出去的,無奈駱綺雯口口聲聲說是與月光的私事,月光也讓他等著,他就隻好憋屈地窩在這兒等。

對於駱綺雯這個人,他這些天和利少坤混在一處,多少有所耳聞。

聽說這個女歌手紅過一陣子,但不知得罪了誰,現在在行內是幾近半封殺的狀態。

但凡是藝人,都得需要曝光度,但駱綺雯的情況是,隻能悄無聲息發歌,根本沒法兒露臉,整個人的事業也就一落千丈。

大約是急於翻身,駱綺雯不知怎麽搭上了利少坤。原先她也是個有頭有臉的歌手,現在卻肯跟著利家大少出入歡場當金絲雀,也是令人唏噓。

駱綺雯認識月光,利少榮是絕沒想過的。

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平白無故的,駱綺雯找上月光,圖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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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兩人談話的功夫,代駕已經到了。

月光一回來,代駕就啟動了車子。

利少榮按下開關,將前後排的隔板霧化。

“她找你幹什麽?”

“我也不是很清楚。”忖了忖,月光問,“她最近工作上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

“聽說是有這麽回事兒。不然好好地她跟著利少坤幹嘛?”

月光恍然道:“那就對了。”

“怎麽?”

月光淡淡勾唇,沒應聲。

她對駱綺雯的印象實在稱不上好。

年少時是嫉妒,後來是難堪,到現在是莫名其妙。

不過駱綺雯的來意,她心裏多少有了些猜測。

幾年前她與原遺山之間的陰差陽錯,如今駱綺雯陷入窘境、不惜放低身段找到她道歉,這兩件事,似乎可以聯係得起來。

“你能不能幫我查一下,她到底怎麽被封殺的?”

“你關心這個幹嘛?”利少榮沒好氣,“跟著利少坤的人,能幹淨到哪兒去?”

“好奇。”

利少榮若有所思偏頭瞧她,見她雪白的一張臉上滿是倦意,便因自責再不好追問下去,隻得說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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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少榮就住在附近的華爾道夫酒店,雖提出要司機送月光回去後,再帶自己折返,卻被否決。

“你該回去休息了,不要繞這麽大一圈,我又沒事。”

若論執拗,他從來沒有贏過。

就像她決定回海市,他也從沒能動搖她的決定。

在她麵前,他總是習慣妥協的那個。

車子最終還是先停在華爾道夫門前。

臨分開前,利少榮遲遲未肯下車,沉默地凝視她良久,抬手,撥開她額前一縷碎發,眼底的愧疚和珍重幾乎滿溢。

月光垂下眼睫,因為不知道如何回應,索性不去對視。

“我已經辭了澳洲那邊的工作。近期會回去處理房子,把重心移回國內。”

利少榮低聲開口,絮絮地說著。

“老爺子身體不好,這次也不知道能不能從醫院裏出來。要是他有個什麽好歹,利家這幫人就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我就算一萬個不想,隻要我媽還活著,我就不可能抽身事外。”

“其實送你回來的時候,我就隱隱有種預感,你可能不會再回去了。沒想到現在是我先……放棄了我們從前的家。原諒我,我不能再回去弗萊明頓馬場,照顧我們的資本家了,不過你放心,我已經在著手把它運回國內,它永遠是你的馬。”

隻要一想到曾經與利少榮相處了幾百個日夜的“家”即將消失,月光就覺得喉嚨像被灌了沙子一樣,呼吸滯澀,無法出聲。

不知怎地,今夜的利少榮,像是交代後事一般,恨不能將所有話一齊說完。

“Iris是我給你的身份,可她是假的,她是一個受了傷的、隻想把自己藏起來的女孩,這是我們一起捏造出來的假象。”

“你願不願意,真正地回來,做回月光?”

女孩低垂的長睫不知何時染了淚,半晌,才輕聲問:“少榮,你打算和我告別嗎?”

“你有你必須完成的事,我也有我的戰場要去奔赴。我不想把你牽扯進來,像今天這樣。哪怕再發生一次,我都會發瘋的,月光。”

“那以後,月光和利少榮,會是什麽關係?”

“騎士會站在公主身後。”利少榮語聲沙啞,抬指擦去女孩頰上的淚珠,補充道,“牽著一匹叫做資本家的馬。在故事裏,他們永遠都在一起。”

月光第一次明白分離,是在十七歲那一年。

她離開家鄉,離開阿爸和阿娘,離開那片任她放肆、幕天席地的草原。

離開時她隻牽著一匹叫做奧敦圖婭馬,以為此後在奧敦圖婭有限的十餘年裏,她們會相依為命。

第二次明白分離,是在得知奧敦圖婭死訊的刹那。她終於意識到,原來以為的並不一定成真,相依為命這件事,其實是聽天由命。

第三次,就是現在。

他和她骨子裏有著一樣不為人道的傷痕,疼痛和寒冷使他們靠近彼此取暖。

像飛蛾趨光,人類趨利,是本能。

所以她就天真地做回十七歲的女孩,以為餘生都會與他相依為命。

卻忘了,她以為的,從沒有一件成真。

她這樣清楚地明白,利少榮的告別,是向他們曾經擁有過的那個溫暖的家,是向弗萊明頓馬場上奔跑的資本家,同時也是向她與他緊密相連的過去。

他要奔赴戰場了,他想要保護她,就必須割舍她。

而她根本無法披上戰甲勇敢地隨他而去,因為她也有自己的一場戰爭。

利少榮下車後,立在酒店門前,久久未動,直至車子駛出幾米後,她降下了車窗,回眸看去。

他在視線的盡頭,似是揮了揮手,隨著車行,淹沒在無盡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