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舊識分飛燕(六)

利少坤開門見山扔下這句話,車子便啟動了。

利少榮懵了,好半天,說不清自己是什麽心情。

擔心?

難過?

好像都沒有。

他腦子裏隻是空白。

他終於明白利少坤為什麽親自來。

或許是因為老爺子病得不輕,利少坤必須要以家主的姿態出麵,把他這個流落在外的利家人接到老爺子膝下,這樣,老爺子若有遺囑,大家都在場,才不至於出什麽差錯。

一直以來,利少榮都以為利家的一切同他無關,隻是母親何曼自己拎不清,覬覦上位,圖謀財產。

可到了這時候,他卻忽然困惑起來。

利少榮偏頭,肆無忌憚打量著身側這位長房長子的側臉。

他和我也沒什麽不同,隻不過攤上了個好媽。

可就算如此,在利家,利少坤畢竟還是大權在握,他要想讓何曼未來少受些委屈,免不了要在利少坤麵前裝孫子。

那日和利少坤去過醫院,他便住進主宅,家裏幾個人輪流去醫院應卯。

私下裏,利少坤也像轉了性一樣,有什麽聚會都會把他帶著。

至於原因,他心裏門兒清。

老爺子病重的關頭,家族岌岌可危,利少坤故意做出兄友弟恭的模樣給外頭看,免得外人以為他們會兄弟鬩牆,再趁虛而入。

既然利少坤要做戲,他也隻好陪著。

卻沒想到,今晚會在戲台子裏遇到月光。

誰叫她來的?

他們想要幹什麽?

越想越是心驚,利少榮汗毛倒豎,酒意一下子全散了。

利少榮猛地起身,抬手擋開利少坤,又因眩暈踉蹌著坐了回去。

他這一起一坐頗是滑稽,看得女郎們掩唇而笑。

利少坤被伸手擋了一下,竟也沒惱,隻輕嗤一聲,坐回原處。

到了這種時候,月光豈會看不出利家兄弟之間的關係詭異。

她幹脆放棄和利少坤交涉,直接邁過擋在前頭的這雙腿,蹲身在利少榮旁邊。

利少榮皺著眉問:“怎麽回事?”

她搖搖頭:“還好嗎?”

利少榮道:“沒事。你不該來,我送你回去。”

女孩沒動,旁若無人地將手搭在他腕上,確認脈搏無礙,才順勢拉住他一同起身,就要往外走。

狹窄的過道又平白伸直了一條腿,踩在矮幾上,不經意似的。

“不打個招呼就走?”

利少坤一開口,周圍的狗腿子一呼百應。

“是啊,不把你大哥放在眼裏。”

“也太沒禮貌了吧,坤少好心好意帶你出來玩兒……”

利少榮麵如寒霜,感覺到女孩握著自己的手緊了緊,低聲道:“先鬆開我。”

月光驀地回頭看著他。

利少榮搖了搖頭,她隻得緩緩鬆開手,怒意已然當胸,隻是不願給他添麻煩,才一直忍著。

下一刻,利少榮轉過來,麵對著利少坤俯身,手撐在他身後的沙發靠背。

“喂,你他麽幹什麽!”

身後有人喊起來,利少坤卻擺擺手,反而朝利少榮笑了笑。

“不裝了?”

利少榮壓低聲音:“你也知道我這副兄友弟恭是裝給別人看的,就別蹬鼻子上臉。”

頓了頓,見利少坤麵不改色,他咬緊後槽牙,接著道:“我媽鬧出來的事兒,我沒本事善後,所以隻能這樣。但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想過和你爭。”

“爭?”利少坤勾唇,“你也配?”

果然,這廝裝不下去了。

利少榮驀然變色,很快,又平靜下來,慢慢直起身。

他甚至笑了一下。

“你說得對,我不配。所以就不在跟前給您這位真太子添堵了。”

他反手拉住月光,既然利少坤都不演了,他更不用演了。

他直接對利少坤道:“讓讓?”

整個場子裏都是利少坤的人,誰還看不出給他故意要給這個野種難堪,即便利少坤不言聲,也有人看著眼色鬧起來。

“說走就走,掃不掃興啊。”

“就是,酒還沒喝完呢。”

麻將桌上鬧得最歡的那位叫馮遠鵬,人稱馮少,家裏生意不大不小,全仰仗利家照拂,因此唯利少坤馬首是瞻。

這會兒把麻將一推,幹脆不打了,湊到月光旁邊,插著兜笑道:“好容易來這麽一位美女,不喝一杯說不過去啊。”

說著朝利少榮揚了揚下巴:“是吧,二少?”

利少榮眯了眯眼,一個“滾”字就要出口。

月光按住他手背,朝馮遠鵬道:“不好意思,喝不了酒。”

馮遠鵬一出頭,利少坤倒是笑笑,事不關己地讓出路來了。

月光拉著人往前走,馮遠鵬不依不饒倒退了幾步,仍然擋在前頭。

“Iris小姐,人可不能睜著眼說瞎話。你貴人多忘事,我可還記著你在山光道喝到了李成的事。”

馮遠鵬身子前傾,幾乎湊到她耳邊,她驀地向後撞進利少榮懷裏,躲開了。

利少榮怒道:“你他麽給我離遠點兒!”

沒料到這裏會有人見過自己,月光晃了會兒神,想起許久前在山光道和原遺山的重逢,以及後來那場莫名其妙的賽馬。

圍觀的一群紈絝裏,似乎有馮遠鵬。

隻是她當時心神恍惚,根本不記得誰是誰。

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

身後的利少榮本就連走路都打晃,她就算想動手,也得顧忌身後還帶著個失去行動力的人。

手攥成拳頭,又慢慢鬆開。

她最終在一眾等著看好戲的眼神裏,緩和了表情,問馮遠鵬:“喝一杯是吧?”

利少榮懵了兩秒,才要開口,月光已回眸用眼神製止,動了動唇,用口型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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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遠鵬嘴裏的“一杯”,哪能是正經的“一杯”。

白的黃的啤的,連帶著不知名的洋酒,不要錢似的往一個玻璃杯裏招呼,連那些喝慣了酒的女郎們都感到心驚。

這哪是不要錢,這是不要命。

月光麵無表情看了“調酒”全程,馮遠鵬不懷好意把酒遞過來,她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直接接過來喝了。

用一飲而盡來形容也不為過。

周遭響起錯錯落落的抽氣聲,不知道是擔心還是感歎。

馮遠鵬知道她酒量好,才刻意用混酒灌人。沒想到人沒灌倒,喝完不光有餘力玩兒了兩把大小,還贏了。

月光將骰盅扣回去,淡淡抬眉:“酒也喝了,骰子也陪你玩兒了,這回盡興了嗎”

馮遠鵬臉色一陣青白,半晌,才一言不發抬了抬手,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月光心下鬆了口氣,一言不發跟利少榮起身離開。

無人阻攔。

旁觀的人隻暗暗覺得這女孩不簡單,隻利少榮知道,身側的人同樣也在強撐而已。

利少榮極力想維持清醒,無奈進電梯時仍不免腳下踉蹌。兩人幾乎相互攙扶著下到B2的地下車庫。

一上車,月光就抬手按住了胃,維持著一個佝僂的姿勢,半天沒直起身。

她已經很久沒這麽不計後果地喝過酒。

利少榮和她坐在後排,下意識伸手要將人抱著,觸碰到她肩臂,她卻搖搖頭。

“我叫代駕,咱們去醫院……”

“沒那麽嚴重。”月光淡淡搖了下頭,“我心裏有數,緩緩就好。”

利少榮再是醉,也早就清醒了,無奈身體跟不上思緒,仍不受控製。

他看著自己因醉意而不自覺顫抖的手,半天沒能言聲。

末了,自嘲地一笑:“可能利少坤說的沒錯,我特麽真就是個上不得台麵的賤種。連你都護不住。”

“對不起,我就是個廢物。”

“我媽趁老爺子病重,仗著自己有點股份去董事會攪渾水,逼著我回來進公司,爭遺產——可不可笑?老爺子還沒死呢。”

“可我沒辦法。我不回來,她在利少坤那家人麵前就徹底站不住腳了,她是我媽,我不能這麽去打她的臉。可我回來了,就得在利少坤他們那群人麵前裝孫子。”

月光沉默地聽著,心下恍然。

原來這些天,他也身處水深火熱,受盡煎熬。

“你之前給我發的信息,我看見了。”

月光終於轉過頭看他。

利少榮始終垂著眼,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

“我不知道怎麽回。”

“說真的,你以前在原遺山手底下策騎,傳出那麽多有的沒的爛新聞,我都知道是假的。但有一天,原遺山來你家找你,我一看他當時的表情,就知道,傳言雖然可能是假的,但他對你絕不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我以為你年紀小不懂,否則這麽多年,你怎麽會隻字片語都沒和我提過,我甚至沒想過,你是不是也喜歡過他。”

利少榮說著,嘲諷地失笑。

“你藏得太深了,月光,不光是我,你連自己都騙過去了。我現在才發現我其實根本沒那麽了解你,就像我也不知道,你會不會看不起我,你會不會覺得我根本沒變,和以前一樣混賬,就像你十幾歲的時候,認為我幼稚又荒唐,我怎麽糾纏,你都懶得多瞧我一眼。”

車內一片死寂。

良久,月光緩過最初的疼痛來,才困惑地開了口。

“你為什麽……會這樣想?”

“你救過我的命,少榮。”她很要很努力,才能克製住喉頭的哽咽,“你已經給過我很多很多了。我今天隻不過是在為你做力所能及的事,根本不值一提,也不需要你這樣自責。”

“你不能這麽苛刻地要求自己單方麵付出,那對我來說也是不公平的。”

“因為我也會,想要為你做點兒什麽。”

她偏頭,有點委屈地看著他:“沒有你,我現在隻是具白骨,說不定還睡在南港的水底。是你給了我新的人生——Iris的人生。這個名字是你給我取的,不是嗎?”

利少榮終於抬起頭來,迎上她的視線,他眼眶通紅,似要開口,動了動唇,車窗卻被人敲響。

月光怔了怔,回轉頭,看到自己這一側的車窗外,站著一個女孩。

在包廂裏,她始終沒有注意KTV那一頭有人在唱歌,如今麵對麵地看到了對方的臉,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一件事。

今晚重逢的故人,不止是馮遠鵬一個。

剛剛在包廂裏唱歌的人,竟然就是駱綺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