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舊識分飛燕 (四)
狹窄的過道,702房門不遠處,是鄰居不知何時擱置在外的鞋架,在冷冬裏,味道不算好聞。
原遺山皺著眉經過,立在702門前,按下門鈴。
片刻後,門開了。
月光與他對上視線,也不言聲,神色如常返身往裏走,兩步後,又回過身。
“手機呢?”
原遺山眉頭皺得死緊,正摸索著打開鞋櫃,換上一雙男士拖鞋。
聞言,從口袋裏掏出那支舊手機,遞給她。
“你喝醉那天,抱你進去,手機砸地上,屏幕碎了。”
他解釋著,她卻並沒在聽,開機看了看,沒發現什麽異樣,動作利落地換了電話卡,把那支新手機扔回給他。
原遺山接住,迎上她灼灼視線。
月光歪了歪頭,眼底帶了點戲謔。
“你沒什麽要問我的嗎?”
原遺山先是沉默,隨即點頭。
“有。”
月光點點頭,兀自坐到客廳的沙發上。
電視機正放著一場跑馬,隨著棗紅色的十六號當先衝線,背景音一霎歡聲雷動。她在沙發縫裏摸出遙控器,調低了音量。
原遺山跟著坐身側,隔了半臂的距離。
抱枕抵著後腰,被他回手掏出來放在一旁,是粉紅色的小豬圖案,他偏頭盯了一會兒,又抱回懷裏。
頂燈照落近乎慘白的光,她下巴揚起,梗著脖子,雙目鎖定電視屏幕。
察覺他的視線,她終於轉過頭,挑了下眉,似是在說,你不是有話要問我?
原遺山盯了她一會兒:“你以為我會讓你停手?”
和想象中不一樣。
月光皺了皺眉。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
他極輕地笑了一下,她便不再說下去。
他在她身邊安下眼睛耳朵,怎會不知她的盤算。
隻是意外,她在車禍後,竟會照葫蘆畫瓢,在港城那邊偽造衛哲父母險些車禍的戲碼。
衛哲得知車禍,以為再次受到了邵昊英的威脅,卻不知,正一步步走入她甕中。
之後老A給他的調查結果,也幾乎和推測分毫不差。
衛哲被邵昊英威脅,因為顧忌在港城的家人,幾年來,一直在國外為其運營外圍賭莊的線上平台。
因為華日兩國沒有引渡條約,隻要衛哲不回國,邵昊英的外圍賭莊就可以一直隱藏在避風港中。
她動搖了衛哲,才有可能以蜉蝣之力,撼動衛哲背後的那棵大樹。
不算高明的手法。
因為,她根本就沒想過把自己摘出來。
和深不可測的對手打明牌,是她的勇氣,可在某種方麵來看,也是一種自戕。
她這次回來,要的是玉石俱焚。
到了這時候,原遺山才終於明白,在千葉與她發生的所有繾綣,都被他單方麵地誤認為是兩個人關係緩和的訊號。
可或許在月光來看,那不過是另一種方式的告別。
所以遇到車禍,她冷靜地與他撇清關係。
所以他一腔熱血地與她跨年,她卻冷靜地告訴他,愛不是求來的。
所以回國以來,她才顯得毫不留戀,隻剩他一個人站在浪漫的泡沫裏。
原來戳破脆弱的表皮,看到的才是他與她之間的現實。
現實是,她從未認真對待過關於他的所有。
因為她不相信。
有時候,誤以為得到和真正失去,隻在打開薛定諤的盒子前的一刹那。
可是,就在刻下,哪怕隻是短暫地想象打開盒子的動作,他都會感覺到自己髒腑攪在一處。
他不願意打開。
這是原遺山人生裏罕有的退縮。
“我知道,要你相信我很難。”
他微微轉過身,凝視她始終冰寒的眼,腦中千回百轉,最終卻放棄了所有可以放在談判桌上的話術。
原遺山感覺到自己的嗓子疲憊到沙啞:“是不是……在這一切結束之前,我們之間不會有任何可能?”
月光好半天沒有說話,唇色近乎蒼白。
“那你呢?你已經知道我要做的事了,你會怎麽選?你會堅定地選擇和我站在一起嗎?”
原遺山沒能立刻回答。
月光輕笑出聲。
“你看。答案已經很明顯了。在你原遺山毫無瑕疵的人生裏,我絕對不是唯一重要的存在。你身後有家族,有整個中山集團,有你要肩負的責任。在我對麵,你和他們才是一整個利益共同體。”
“你不來阻止我,我已經感恩戴德。”
原遺山臉色變了,傾身要去握住她的手,她卻站起身躲開,走到落地窗前,做了個深呼吸,才重新回過頭,麵對他。
“到今天,那場車禍,你真的什麽都沒查到嗎?”
看到原遺山眼神幽沉,似有閃爍,她了然地笑了一下,眼神蒼冷。
“是。你作為原家人,自然要護她到底。”
原遺山神色轉冷,是發怒的前兆,然而靜默半晌,又隻沉聲道:“不要這樣揣測我的用心……”
他終於按捺不住,站起身朝她走過去,扣住她肩膀,似想將她攬入懷中。
她驀地舉拳擋在他手腕內側,沒有留力,撞得他脈門發麻,手臂虛虛僵在她身側,不得動彈。
“沒有怎麽?包庇她?裝作一無所知?還是要繼續縱容你這位便宜妹妹再對我下手?”她笑笑地打斷他,“你背上的人實在太多了,原遺山,你不覺得嗎?甚至連你自己,也活在枷鎖裏頭。”
“你問我要一點點愛,可我要的從來都不止。我不要你人生裏百分之一、十分之一的愛,我要的是全部。”
她宣言般,近乎挑釁地抬眸看定他。
“如果你給不了,那我一絲一毫都不會要。”
“我已經不是幾年前那個,把自己當成祭品獻到你跟前,還對你感恩戴德的傻瓜了。”
這不是原遺山預想之中的談話。
她以為她故意把自己的計劃攤開給他看,是有求於他。他做好了“給予”的準備,來到這裏,迎麵卻是她的近乎冷酷的理智。
“即使這樣,你還是想和我在一起嗎?”
月光忍住麵對他的最後一絲軟弱,近乎自暴自棄地把這個選擇題扔回給他。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她從不知道,一瞬可以漫長至此。
原遺山隻是凝視她的眼睛,瞬也不瞬地。
而她在他眼底,找不到任何訊息。
月光扯唇一笑,預料到結局一般閉上眼睛,想說就這樣吧,到此為止,喉嚨卻被什麽哽住,失了聲。
她驀地轉過身,意識到眼角有淚,下一刻,被身後的人緊緊擁住,沙啞的語聲嗡嗡震響耳際。
“我的想法沒有變過,無論你相不相信。”
月光弓起脊背,想要在他懷中轉過身,卻被更用力地擁緊。
帶著胡茬的下巴搭在她肩窩,高於她的皮膚溫度,燙得頸側至而後一片通紅,而她懵然不知。
“你說了這麽多,該輪到我了。”
他嗓音疲憊,卻帶著很淡的釋然。
戴著鐐銬行走了這麽多年,這是第一次,他為即將做出的決定而感到輕鬆。
“原雪禮的所作所為,我沒打算裝聾作啞,隻是最近手頭有重要的項目,容不得我分心,所以我才會堅持讓保鏢跟著你,等手頭的事告一段落,再去處理。我從沒有當她是我的妹妹,可我沒辦法否認,她是我父親的女兒,她是原家人,我必須,要想一個萬全之策。”
“但所謂的萬全之策,已經是我在卑劣地自保。所以你對我的評價,我全盤接受。”
“給我一點時間,月光。”
脫離家族不是一件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能完成的事情。
他願意卸下鐐銬,不止是為了她,或許很久之前,他就想過這樣做了。
“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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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以為這樣或許能夠斬斷他們之間的藕斷絲連。
她真正想說的其實是,原遺山,你看清楚了嗎?我和你身邊的一切都無法共存。
因為我一開始就不被你所在的世界接納。
我隻是一個不起眼的,被斥責、被陷害、被輕易拿捏掌心的邊緣人。
而我已經不想再做你世界裏的邊緣人了。
可那晚,在她計劃中,本該是兩清的局麵,卻因他近乎無條件的妥協,陷入更無法理清的困局。
因為他給出了從沒預想過的答案。
甚至那答案,可能要以他做出難以想象的割舍來達成。
為她?
簡直荒唐。
原遺山離開後,她仍獨自站在玄關,久久不能回神。
直至,一個電話將她驚醒。
久違的利少榮來電。
接起,那頭卻是一個陌生的女聲,咯咯地嬉笑著開口:“是Iris嗎?”
“你是?”
“哦,利二少就在我旁邊呢,喊你過來玩兒。”接著報了個地址,周圍不知怎地發出哄笑,掛斷前,那女聲又強調道,“一定要來哦。”
月光張了張口,未及言語,耳邊隻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號碼是利少榮的沒錯,可那個女人是誰?他現在又和誰在一起?
真的是利少榮想要她過去嗎?
如果是,他為什麽自己不說話?
還有那個地方……
網上查了查,隻有路線和簡單的說明,大約是個對外保持神秘的私人會所。
月光攥著手機,再度回撥過去,卻被掛斷。
思緒緊繃,想不出個所以然,隻好換上鞋子,拿了車鑰匙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