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舊識分飛燕 (三)
元旦後,月光吩咐港島那邊的人加碼,當晚,接到了衛哲打來的電話。
“我還以為你早就忘了我留給你的號碼。”
她語氣詫異,全然聽不出得逞後的誌得意滿。
衛哲沉默了良久,才啞聲開口。
“幫幫我。那個垃圾……他想要動我在港的父母。”
姿態近乎祈求。
月光有那麽一霎心軟,可也僅隻是一霎,就過去了。
她故作平靜道:“奇怪,怎麽和又你父母扯上關係了?”
衛哲嗤笑:“能找到我在阪城的工作室來,你還裝什麽一無所知?”
月光直呼冤枉:“我知道的,可能並沒有你想象那麽多。”
“我隻知道,當初你被打得幾乎殘廢半癱,本可以報警立案,但最後不了了之,現在又突然跑到阪城做海市這邊競馬的外圍賭莊,中間一定有什麽蹊蹺。”
“兩個可能,要麽,你勢單力薄,不想跟對方正麵衝突,所以跑到國外避禍,至於那點營生嘛,就是自己缺錢花,走了歪路。”
“第二個可能,是你一開始就被威脅,連逃到國外都逃不掉,對方就吃準你有牽掛和顧忌,想要息事寧人,所以逼你入了夥替他做不法生意。”
衛哲聽到這兒,難掩心驚,問道:“你怎麽就知道我一定是後者?還特意留下電話?”
月光沉默了片刻,輕笑一聲。
“憑你在自身難保的時候,還求他不要傷害一匹馬,我覺得,你不至於甘願同流合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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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對衛哲僅有的印象,除了地下室裏狼狽不堪的模樣,就是他奄奄一息時,在打手的腳下,朝邵昊英伸出的一隻手。
——求你再給滿江紅一次機會,它有潛力,它能跑的。
她因此記住了那張彌漫著血汙的臉。
在那之後,她成為了滿江紅的第二任騎師。
如今滿江紅已經不在了。
如所有成績欠佳而被馬主“人道處理”的賽馬一樣,沒留下任何東西,哪怕一捧骨灰。
而它的先後兩任騎師,卻在幾年後,為對付令它身隕的罪魁禍首,以這樣方式達成了不為人知的合作。
或許,是滿江紅在天有靈。
衛哲輕鬆入套,月光卻並沒有任何僥幸心理。
《法句經》裏有言,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
衛哲有牽掛,才會被蒙蔽,被掣肘。而她是抓住對方弱點,並肆意利用的惡人,從這一點來看,自己絕非良善。
通話結束後不久,衛哲發來消息。
他同意提供包括錄音在內等其它證據,為了安全起見,不便上傳網絡,會盡快將U盤郵寄給她。
月光看著這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半晌,按下刪除,清理痕跡。
緊接著,她的視線落在手機上,翻來覆去,仔細地查看了一番。
末了,在邊緣處,發現一絲外殼開啟時留下的細微劃痕。
這是一支被拆解過的手機。
她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
這支原遺山給的“嶄新”的手機在她手中,以拇指為軸心,轉了一轉,被當成玩具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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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總部三十層的辦公室裏,原遺山戴著藍牙耳機,陷入與耳機裏一樣的靜默。
耳際隻有沙沙的聲響,那頭,主人似在將手機來回把玩。
他耐心地等了片刻,最終站起身,因為周凱文推門探了個頭,示意他時間到了。
“費總他們在會議室等您。”
費正是負責原家的私銀總裁,這次在港IPO,費正和集團投行部的人產生了不小的分歧,兩方在會上各不相讓。
費正和原遺山同歲,兩人曾是大學校友,回國後入職某德國私銀,之後該私銀被中山花了兩億多收購,也由此,費正陰差陽錯開始給原遺山打工。
兩人最初交情平常,但後來費正負責原遺山名下的個人資產和信托、基金等等之後,公事上的密切來往,導致交往也變得密不可分。
畢竟除了原遺山自己,他就是對原遺山所有資產最清楚的人。
費正相貌堂堂,看起來像是那種鮮衣怒馬的紈絝子弟,實際上為人正經,說話也一板一眼。
“發行H股直接上市是目前的最優選,成功後就直接達到融資效果了,如果買殼上市,先不提這個殼的成本,你能保證它完全幹淨?萬一收購過程裏出了什麽岔子,別忘了,港島不是海市,我們是外來人,要妥善處理,勢必得另外付出成本。這中間的風險呢?安總有沒有考慮過?”
這次與會的是中山投行部的安天航安總,四十左右年紀,梳著港式油頭,露出分明的發際線,長相精幹,眼光透出鷹隼般的銳利。
聽了費正的話,安天航不由得緊蹙雙眉。
安天航和費正的分歧,完全是出於投行部與私銀的立場不同。
費正是原遺山的私銀,他的出發點是出於對客戶的保護,重點在於為原遺山規避風險。
而安天航在投行部混久了,賣公司猶如賣菜,宜山馬業的在港IPO一提出來,他首先考慮的就是買殼上市,這對投行的人來說駕輕就熟。
也就是說,安天航考慮的完全是操作層麵的可行性。
“H股上市,可以啊,時間成本呢?九個月打底,兩三年都不成的也不是沒有。”
安天航手裏轉折一支筆,先朝費正笑眯眯說了這一句,又轉向原遺山。
“原先生,費總在私銀待久了,大概忘了我們投行部的平時都幹什麽。”
“我們投行部,操作買個殼,這不是信手拈來的事情嗎?方便,省事兒,而且聯交所和證監會那邊的審批也比直接上市容易多了。”
費正麵不改色,抬眸和安天航四目相對。
整個會議室的人都噤了聲,周凱文從他們兩人交錯的視線裏幾乎看到火光,就在費正準備開口的時候,原遺山突然抬手做了個“暫停”的示意。
耳機裏傳來的語聲,清晰且帶著笑意。
“原遺山,你在聽嗎?”
“邵昊英因為外圍賭馬被你掃地出門,但你知道,他的博彩投注係統還在運營麽?服務器設在了阪城,為他運營的人,就像你聽到的那位一樣,是衛哲。”
“你想知道我和衛哲做了什麽交易的話,可以來問我,我知無不言。”
“對了。”
耳機裏,女孩輕輕發出一聲笑。
“記得把’修好’的手機帶來給我。”
她的聲音就停在這裏,接下來,是吧嗒吧嗒踩地板的雜音,以及電視打開,傳來賽馬的解說背景音。
原來她知道,他對手機動了手腳。
她甚至知道他在聽。
她與衛哲的交易並沒有直接在語音裏溝通,他無從得知細節。
但能確認的是,衛哲口中說的“他要動我在港的父母”,多半和月光脫不開關係。
費正一口氣哽住,莫名其妙等了一分鍾,原遺山才鬆開緊鎖的眉心,攤平手掌。
周凱文會意,小聲說:“費總,您繼續。”
關於買不買殼的爭論又持續了十幾分鍾,最後雙方各自被打回做可行性報告,會議就此結束。
費正不甘心地追在原遺山屁股後頭,進了辦公室,隻剩下兩人的時候,他表情稍微放鬆了些,又開始長篇大論試圖說服boss別買殼。
說到最後口幹舌燥,原遺山倒了杯水給他。
“原計劃是發行H股上市,目前的準備也的確都是照著這個計劃做的。但是——”原遺山頓了一下,看向費正,“安天航有一點說得沒錯,時間成本。”
“買個幹淨的殼,兩到三個月就能完成上市,這是最理想的結果。就算最差的結果,買個死殼,滿打滿算,也隻需要差不多一年時間。”
聽到這裏,費正已經明白了原遺山的決定。
的確,買殼上市的時間成本相對來說是有限的。
而直接上市的時間,大多數情況下無法準確估量,前期付出巨大不說,最糟糕的是,未必保證一定能成功。
費正知道,原遺山主要考慮到的是這一層風險。
在費正看來,宜山馬業等得起嗎?
等得起。
但是原遺山不想等。
“原先生,恕我冒昧。”費正不解道,“以我對您的了解,我以為這次還會穩紮穩打地來。”
原遺山指了指沙發,與費正相對坐下。
“你了解過現在競馬市場上的賽馬來源嗎?”
費正搖了搖頭。
對一個私銀老總來說,即便精通騎術,會在馬場上做基本社交,也未必了解得這麽深。
原遺山道:“歐美出口的純血馬幾乎壟斷了整個競馬市場,而以喀喇沁為大本營的宜山馬業,想要衝擊原有市場,越早在國際上打響名頭,走出去的機會才越大。”
“在港IPO,是宜山馬業建立國際化運營平台的第一步。”
聽到這裏,費正已經了然。
這一步,宜早不宜晚。
費正站起身,頷首道:“我明白了,接下來,我會盡力配合安總的工作。”
他說會配合,就絕不會背後使絆子。
原遺山了解自己這位私銀總裁的為人,起身拍拍他肩,送他出去。
“我想在我的信托裏添加一個受益人。”
這可不是一件小事。費正詫異道:“誰?”
原遺山遲疑兩秒,道:“等我確認好她的名字,再通知你。”
是月光,薩仁圖婭,抑或是Ir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