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總難平夙怨(五)

長發烏黑,垂落在她頰側,他輕輕將那縷碎發掖到她耳後,才發覺她眼眶泛紅。

“在難過什麽?和我說說。”

她勉強牽動唇角,仍是固執地搖頭。

他無聲歎息。

服務員端上鰻魚飯,打斷了談話,此後她隻埋頭苦吃,若他不曾留心,幾乎看不到一串淚掉進碗裏,又被她囫圇吞下。

他停下筷子,一時喉頭哽得生疼。

再上車後,她情緒緩和許多,他低聲問她要不要回去休息。

她狐疑:“你定了酒店?”

他道:“山光道與這裏的馬場有合作。”

她眨眨眼,未解其意,他傾身給她扣上安全帶:“所以我以前經常來這裏出差,所以紅朗姆也放到了這邊的馬房裏。”

所以,以原家人對地皮的敏感,又怎會不在這裏置下房產。

原遺山那座早前置下的一戶建和屋竟隱匿在繁華的梅田區。

似乎為了提前歡迎十二月的聖誕節,街道兩旁的樹上掛滿彩色的燈,車水馬龍裏,仿佛置身光怪陸離的夢。

駛出繁華處,拐向寂寂無人的長巷,占據拐角的圍牆裏伸出一樹蒼翠的鬆枝。車子靠邊停下,原遺山在院門處按了密碼,才轉身等她過來。

一進院子,月光忍不住屏息。

太陽能的地燈在夜裏常亮,映著鋪滿細石青苔的地麵,依牆劃定了不規則的綠化帶,勁鬆青柏交錯著枝椏,探出牆外。兩座一大一小的重簷歇山頂屋舍前後錯落,自前一座進去便是玄關、客室,同時也勾連著另一座的主客臥。

因委托給了管理員,會定期讓人上門打掃,雖久無人住,四下仍是井井有條,不染纖塵。

踩上客室的榻榻米,她仍有些拘謹,站著不知去哪裏,直到他指了浴室的方向,又拿出留在這裏的備用衣服,其實隻是件真絲的男士襯衫,然後讓她去洗漱。

浴室隻一間,他安靜地等在臥房裏,脫去外套與毛衫,隻餘貼身一件白色T恤,坐在床邊微微走神。

她出來後亦無言,見他進去浴室,才自己摸索著找到衣櫥,將上麵放著的被子抱出來,放到矮腳**。

落地燈透過木色的罩子映出昏黃的光,一圈一圈地自床頭散開來。

她有些困了,卻還撐著眼皮查收微信消息。

一堆消息,拉到最上麵,起初是周濟不依不饒問她到底去哪兒了,是不是不打算回來千葉。

接著又發了個震驚的表情包:“你不住之前的房間了?連峰說你升了套房!”

看樣子是收工後去酒店房間找過她,結果發現早就人去房空。

等了半天沒人回,周濟又開始單方麵輸出。

她怎麽之前沒發現周濟是個話嘮?

周濟:“話說回來,你和原遺山……到底發展到什麽程度了?”

周濟:“談婚論嫁?”

周濟:“話又說回來,你今天到底去哪兒了?”

月光頓了頓,一路拉到最底下,居然還是周濟在自言自語。

周濟:“行行行,你不用理我,別理哈。”

……唱獨角戲還把自己唱生氣了?

月光忍住沒樂,嘴角還是泄露出笑意,卻聽到身後浴室拉開,他走出來說:“要不要聊聊天?”

回過頭,他的頭發還未擦幹,走過來拿過她手機查看。

她一時錯愕,未及反應,他已經一目十行掃過和周濟那些沒營養的對話,把手機往旁邊一扔,單膝跪上矮床,將她困住。

姿態端然,卻在寸寸向她逼近。

她身上穿著他那件雪白的真絲襯衫,幾乎有著下衣失蹤的效果,他克製著和她對視片刻,最終隻是在她頰側吻了吻,又退開。

她還記著他說要聊聊天的事,困惑地望著他。

重逢以來,他好像總是這樣,試圖和她說些什麽,又試圖讓她說些什麽,到最後卻又總是不歡而散。

她說:“我們沒有一次能好好聊到最後。”

他半蹲在她身前,攥著毛巾,仰麵道:“這次我讓你問,問什麽我都答,好不好?”

見她沉默,他苦笑了一下:“這麽久以來,你對我就什麽都不好奇嗎?這些年我是怎麽過的,我有沒有愛過別人,為什麽賣掉手裏的馬,為什麽很少再去山光道……一點兒都不好奇嗎?”

他的姿態幾乎是帶著祈求了,像是在說,求你,開口說些什麽,什麽都好。

她怔怔地看著他,困惑地擰著眉,半晌,終於茫然一般開口問道:“那時候我被禁賽,你為什麽……從頭到尾,都沒有為我說過一句話?”

頓了頓,她形容道:“就像,我走在路上,被從天而降的什麽東西砸得頭破血流,而你站在路旁無動於衷。”

原遺山心尖被這個形容刺得鮮血直流,卻又隱隱鬆了口氣。

好歹,她還願意和他開口談及從前,還對他還有想知道的事情。

他換了個姿勢,盤膝坐在她身前,因著床很矮,她坐在床沿稍稍低頭便能望進他眼裏,並不算離得很遠。

他並沒有立刻回答,卻另起了個話頭:“我好像從來沒和你說過,我是怎樣開始策騎的。”

“七歲那年我母親病逝,父親悲傷不已,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很難在家裏看到他。後來我問他助理,才知道,他幾乎除了工作,每天都泡在沙田——他用賭馬來逃避母親的離開。”

“可能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跟他提出要學策騎。”

“他答應了,還買下一匹幼馬找了教練教我。”

說到這裏,他停了停,神色古怪地笑了一下,接著道:“初學馬,總有摔跤的時候。但是在我摔馬的第二天,我發現教練牽來了一匹新的幼馬。”

月光一霎脊背生涼,她沒有問,之前那匹馬呢?

因為沒有人比她更明白,一匹馬在大多數馬主眼裏的微不足道。

原遺山平靜地說:“之前那匹馬被父親處理掉了。他說,摔我一次,就會有第二次。這樣的馬不該留著,我也不該對一頭畜生存有感情。那天家裏烤了馬肉,父親很自然地和我說,這是之前那匹幼馬的腿肉。”

“那之後,我再也沒有摔過馬。可我也不再會為死生別離輕易動容。他隻用這一件事,教會了我漠然這兩個字。”

月光聽到這裏,啞聲問:“我是那匹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