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總難平夙怨(四)
霓虹在上,光影明滅。
車子一路駛出霓虹的海洋,月光降下車窗,屬於十一月的涼意撲麵而來。
風裏有泥土的味道。
因著開車的人冷著臉不說話,她隻好百無聊賴玩手機,劃開日程,算算後麵的馬季,又點開微信,看到馬房B組大群裏,堆滿了道賀的字眼。
才第一日,周濟已經贏得盆滿缽滿,助理馴馬師們幾家歡喜幾家愁。
賀約翰所在的總群裏一如既往無人說話,隻有助手在默不作聲發賽程表。
退出微信,又想到衛哲,表情慢慢變得嚴肅。
“在想什麽?”原遺山凝視她繃緊的側臉,問道。
她回過神來,搖搖頭,發現車已經停下。
下車環視,是不知名的一處馬場。
月光走了神,手被牽住,冰涼的指尖回了暖,她跟著走了片刻,皺起眉。
“你好歹告訴我來這裏幹什麽?”
“還記得紅朗姆嗎?”
月光驀地頓住,站在原地,微微發怔。
中意寶和紅朗姆,原遺山親自參與馴馬和策騎的兩匹馬,是這男人放在心尖兒上的寶貝。現在山光道隻剩下一匹中意寶,因為年齡大了,作為配種馬頤養天年。
事實上,原遺山購入的馬遠不止這兩匹。其餘四散在各國的頂尖馬房裏,由最好的練馬師悉心馴養,目的也很直白,它們隻需奔波於賽場,為馬主帶來名利。
唯獨中意寶和紅朗姆,是他從幼時就親自參與了馴養,感情非同一般。
這處馬場不算大,裏頭隱隱能瞧見一排排馬房。
這裏的人似乎早就得到過通知,馬廄入口處,有兩名馴馬師模樣的青年安靜地站著,待他們近前,極為恭敬地躬身九十度問候。
走入燈光昏暗的馬房,依次路過各色日文的名牌,月光恍恍惚惚,還處於不真切裏,緊握她的手輕輕一動,原遺山停下來。
隔著木欄杆,馬廄裏的紅朗姆正躺臥著休憩。
馬在夜裏,大多數時間也都是醒著的。它們睡眠的時候也極少躺臥,除非感覺到非常舒適和安全。
看到紅朗姆,月光沒有再往前,隔了一段距離,在原遺山身後,安靜地注視。
想起六年前的紅朗姆,脾氣鬧騰,很黏著原遺山。
真好,它能好好地被養到現在,也算是一生無虞。
原遺山側眸,比起馬廄裏曾被他放在心尖兒上的紅朗姆,女孩眼尾憂鬱的輪廓更能奪去他的注意力。
她最終沉默地轉過臉,不再看那匹馬,也不管原遺山為什麽要帶自己過來,她隻知道心口疼得像被什麽攫住,整個人幾乎要呼吸不過來。
“我想回去了。”
哽咽的聲音沒能掩飾住,原遺山怔了怔,很快說道:“好。”
匆匆而來,匆匆而走,馴馬師不明所以,以為哪裏做的不好,跟在身後低聲詢問原遺山。
“原先生,紅朗姆的那匹子係……”
男人擺了擺手,兩名練馬師便停下步子,有些堂皇地互相對望了一眼。
月光上車後,便不再說話。
車子沿著寂寂無人的街巷緩行,副駕駛上的人對目的毫不關心,直到車子刹停在一家亮著燈的連鎖餐廳前。
這個時間,除了居酒屋,許多店麵都已關門,唯有這一處鮮明的黃色招牌亮著。
“餓不餓?”他說,“吃點東西。”
詫異於他竟不挑剔這樣的街邊小店,月光瞥她一眼,他已經推門下車。
她也的確餓了,便跟著下車來。
原遺山在點餐機前站著,給身側探出腦袋的小丫頭看上頭的圖案,見她搖頭就叉掉點下一個。
這個時節的限定菜單沒什麽特別,隻有鰻魚還肥美,他點進去讓她看圖片,問她要不要吃,小丫頭這會兒倒沒再冷著臉,認真地看了會兒,點點頭。
供食客使用的餐桌很窄,一臂不到的寬度,兩人麵對麵坐著,稍稍前傾便能離得很近。
月光靠在椅背上,手心橫握著一雙筷子,無意識地滾來滾去,發出很輕的聲響。
他凝視她透紅的鼻尖,問:“想到奧敦了?”
不妨被戳破心事,她驀地抬起頭,動了動唇,像是要問為什麽,又沒開口,有點別扭地垂下眼。
“我不是故意勾起你的傷心事。”他的確沒料到她會是這個反應,一改之前因她不告而別而理直氣壯生出的慍怒,幾乎有點笨拙地解釋,“你回來前不久,中意寶誕下一匹小馬。這回過來,練馬師突然告訴我,紅朗姆也有了後代,配種的是匹有名的冠軍馬,紅朗姆也算是高攀了。”
“本來想帶你看看誕下的那匹馬,如果你喜歡……”我想把那匹小馬送給你。
奧敦沒有了,可以後你還會有其它的馬。
話還沒來得及出口,月光卻打斷他,低聲問:“奧敦走之後,怎麽處理了?有沒有留下什麽東西?”
他握住她擱在桌上的手,他眼底流過複雜的情緒:“馬去後都會進行焚燒,也不會特意留出骨灰,這是正常流程,月光。”
她麵無表情地聽著,哂然一笑:“我聽人說,它發了狂,被當場射了兩針麻醉,之後執行了安樂死。”
“我在山光道,和方寶歡,和負責的馬工,像個瘋子一樣歇斯底裏。那時候我還不信,我以為他們在騙我。”
聲音泛出哽咽,她艱難地克製半晌,輕笑一聲,掀起眼皮,看向原遺山。
意外的,他擰著眉,眼底盛滿了更甚於自己的痛苦。
她困惑地歪了下頭,抬手,拂去他眉心的川字。
“你好像看起來比我還難過。”
有很多不為人知的委屈,在她胸腔裏排列重組過無數次:來到原遺山門前的時候,徘徊在南港猶豫不決的時候,離開海市的時候……
一念之差,她就可以說出所有,不管有沒有人信,不管她的猜測是不是真的。
可她都沒有。
因為不會有誰比她更了解冰涼的現實——這光鮮而熱血的競馬名利場中,根本沒有人在意一匹馬的死活。
更沒有人在意她的死活。
因為明白,她是浮華裏再微小不過的一粒塵,說出來的話沒人會傾聽,到頭來,也隻能夠緘口沉默。
到今天,她也不曾設想,眼前的男人會願意傾聽。
奧敦在他眼中,難道不是和其它東西一樣的商品。
她對他的價值又是什麽呢?
治病的工具嗎?
如果是這樣,他又為何說想締結婚姻。
或者,一切不過源自這男人突如其來的愧疚感。
“你是在愧疚嗎?”
他愧疚嗎?又愧疚什麽呢?
她茫然地與他對視,在那片海一般深沉的眼波裏,什麽都望不到底。
原遺山手肘撐在桌上,輕輕扣住她半張臉,溫柔地凝視。
“我知道,我在你這裏早已失去信用。你可以覺得我如今所作的一切是因為愧疚,又或是發了瘋……都無所謂。我不是大羅神仙,做不到回撥時間。可我還是得說,你手裏攥著操控我的權利,無論你說什麽,我都會應,隻要你肯開口。”
語聲沙啞到令她心驚。
“我狂妄自私,隻想著自己如何在愛裏全身而退,卻拿著你奉上來的愛對你視而不見,把你扔在險惡裏,卻不曾伸一伸手。”
“我口口聲聲說對你有責任,卻沒有回護你到最後,這是我無法回避的錯誤,我為此付出了最大的代價。”
——以為我徹底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