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悵憔悴(四)

很少有人會這樣劈頭蓋臉地質問原遺山。

事實上除了徐徹,也的確沒人敢這麽和他說過話。

他很安靜地聽著,沒覺得忤逆和冒犯,更不生氣,隻油鹽不進地問:“依你看,我還要多久才能完成藥物戒斷?”

徐徹抓狂:“原遺山!”

“半年太久。”他自顧自說,“我清楚正常的戒斷流程,照那個走起碼還得半年,我想快一點。”

徐徹沉默了足有一分鍾。

電話裏隻傳來沙沙的雜音,他略帶不耐地閉上眼,側過身,鼻子貼在枕上,是淡淡的、某種草木係洗發水的氣味。

“你在急什麽?”徐徹冷不丁問。

“有人看出來了。”

“看出來什麽?”徐徹話一出口就反應過來了,“什麽人?學醫的?”

“黎芳嬅。她身邊可能有我這樣的……朋友。”

徐徹難掩驚訝:“她看出來還跟你說了?”

“嗯。”

徐徹沉默了一會兒。

“黎家就那麽一個千金,這女孩我是聽說過的,做媒體的麽,不正常的多了去了,你這樣不算什麽。估計她隻是嘴欠,才和你攤開了講,未必有什麽壞心思……”

“我不是擔心這個。”原遺山閉上眼,無聲歎了口氣。

徐徹愣了一下,也立刻想明白了。

既然黎芳嬅能在相處短短十幾分鍾裏就看出他不對勁,那別人呢?

原遺山可以是個瘋子,但中山的頂梁柱不能。

手攥成拳,又無力地鬆開來。

“阿徹,我需要好起來。”

徐徹何嚐不知他身上背負的重擔,靜了很久後,終於妥協。

“欲速則不達,這個道理你比我更懂,不用我在這裏念叨。你的病想要治愈,根本不可能隻靠斷藥來實現。不吃藥也不代表你就好了,這不是自欺欺人嗎?”

頓了頓,徐徹又問:“你現在和誰在一起?”

這次,原遺山沉默了很久。

徐徹嗤一聲:“這麽寶貝呢,還藏著掖著啊?”

“月光。”

“……你說什麽?要是我想的沒錯的話,就是那個……”

“沒錯。”

他輕笑了一下,語氣平靜。

“就是我產生幻覺的時候,常常能看到的那個月光。”

-

門外,月光悄無聲息從門板處移開,仰頭靠在牆麵,良久沒動。

原來他的病,是這樣。

可他的病,又怎會這樣。

歎了口氣,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

舉步要走,卻聽到房門內傳來語聲。

“月光?怎麽不進來。”

她頓住腳,不知是剛剛才被發現,還是偷聽的時候就已經暴露。

轉念,回身推開房門走進去。

“我看看你是不是睡了,好進來幫你關燈。”

他凝視她,笑了下,沒說話。

“那我走了……”

“你這裏好像沒有客房。”他打斷她,七十平的房子,哪裏會有次臥,“你今天睡哪?”

女孩已經走到門邊,背對他握著把手,微微仄轉過頭:“原先生就不用操心這個了。”

她的側臉一向完美,濃密漆黑的睫影,在側顏上升起一彎月。

他瞬也不瞬地望著:“不想和我聊聊?”

也並不是完全不想。

莫名其妙地,她雙腳黏在原地,沒走。

回過身,男人臉色似乎好一些了,她便問:“你生的是……什麽病?”

臥室並不大,房門與床,也隻幾步的距離。

可連這幾步,她都要拉出一個最長的線來,幾乎貼在門板上。

原遺山心裏堵得厲害,不知為了她回避的姿態,還是言辭的生疏。

又覺得胸腔發熱,因為幾年前那個偶爾口不對心的小丫頭還活生生站在跟前。

沒死。

是真的。

原遺山慢慢呼出一口氣,低聲說:“你先坐過來,離我那麽遠,說話累。”

她想說那你可以不說話,一對上他帶著病態的臉,又憋回去了,猶豫兩秒,還是過去坐到床沿。

明明是她的床,她的臥室,她卻像客人。

“我可以叫你月光嗎?”

她笑了笑:“我說不可以,你也叫了。”

男人仿佛聽不出話裏的嘲諷,低道:“你聽見了。”

月光微怔,本可以否認,細想想,“嗯”一聲:“那又怎麽樣?”

又補充:“不相幹的事,我不會亂說,你可以放心。”

消息一旦走漏,會在輿論上掀起多大風浪,中山的股價又會受到怎樣的影響,原遺山心裏有數,所以才會如此謹慎。

但是,這又和她有什麽關係?

她一不是他的商業競爭對手,二又和他沒仇,三,她不是長舌婦,也不會當成飯後談資去和人說。

她沒必要這樣害他。

他在擔心什麽?

還是說,直到現在,他都認為她是那個賽場上弄權違規的罪人,不相信她可以保守秘密?

可能他從來沒信過她。

月光心中一陣悲哀,笑了下。

“你不信,我也沒有辦法。按你們的流程該怎樣?如果扔一筆封口費才能讓你安心的話,錢我也可以收。”

“還是,你想讓我從山光道離開……我也可以走。海市不是隻有一個馬場。”

“對我來說,都無所謂。”

她眼底沒有光,隻有深淵般的寂靜。

原遺山沉默地注視她,見她站起身,才終於開口。

“不問問我,為什麽會在幻覺裏看到你?”

她站在床邊,感到好笑似的:“為什麽?總不會是愛上我了。”

換下工裝後,女孩穿著輪廓溫柔的運動裝,長發披散,絨絨的碎發落在發鬢,與幾年前看著她入聯大時,青春、活力的模樣殊無二致。

原遺山很久都沒能回答,在她平靜注視下,很輕地,呢喃般道:“我總在想,那是個冬天,人在水裏,應該會很冷。”

他竟還記得,她跳下南港,是在冬天。

月光驀地閉上眼睛,往後退了半步,接著,她打開臥室的門,心平氣和地說:“十分鍾內叫人把你接走。”

沒再看他一眼,她心亂如麻地走出去,心緒猶未平複,手機卻震了一下。

從口袋裏掏出兩部手機,震動的是那部訂製的防追蹤手機,用的臨時電話卡。

一條新短信。

“你想要怎麽樣?”

發信人,原雪禮。

再往上翻,是她發出的另一條消息。

“原小姐,我是吳喜成,剛回來不久,冒昧問候一聲。您貴人多忘事,沒忘了我吧?”

月光抿起唇,靜默片刻,再度以吳喜成的名義發出短信。

“見麵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