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悵憔悴(二)
原遺山正驅車前往原家老宅。
這是他一周一次回家應卯的日子。
老宅坐落在西中島,這一區以“遍地豪門”出名,左麵鄰著盛名在外的海市的母親水“南江”,右麵倚著盧潭山,占盡風水氣運,許多上流人世都先後在此購入地皮,紮根落戶。
雖然無數新晉名流對此處趨之若鶩,原遺山卻早早就搬離了這裏。
原晉中雖不願意,無奈兒子大了,隻得提了個條件:得每周回來一次吃晚飯。
原遺山無可無不可,點頭答應。
在他看來,自歐陽思文入門後,這個家已經和他沒多大關係了。
回來,也隻是坐下來吃一餐飯而已。
長桌上沒有聲響,隻有筷子偶爾輕敲在青花瓷的碗壁。
歐陽思文雖是續弦入門,卻不是什麽煙視媚行之徒,長在書香門第,自己也曾是個名校講師,做過學問。
也因為這樣,原遺山雖態度冷淡,卻不曾怠慢過這位原家的新夫人。
吃得差不多了,原晉中才悠悠起了話頭。
“最近和芳嬅怎麽樣?”
原遺山道:“有聯絡。”
原晉中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麽。
阿姨陳小萍見碗筷收拾得差不多,照例給原晉中上茶。
歐陽思文連忙接過來,幫原晉中洗盞,手勢熟練,遞過茶盞時,原晉中心頭熨帖,朝著愛妻一笑,氣氛融洽極了。
原雪禮伸手朝歐陽思文撒嬌:“我也要喝。”
“你年紀小,頭盞茶濃,喝了小心睡不著覺,淡些再給你。”
原遺山平靜地看著麵前這一幕,說聲“公司有事忙”,歐陽思文驀地轉頭看著他,他已經起身離席,走出門去。
歐陽思文露出一絲自責,原晉中安撫地拍了拍她手背,她便回頭望著丈夫釋懷地笑了笑。
照理說,她是原晉中明媒正娶續弦的太太,不該忌憚自己的繼子。
可對著原遺山,歐陽思文總是有些拘謹。
這種平白無故的“畏懼”,還不是從原遺山掌家之後。
那年她和原晉中扯了證,進門前做足了心理準備,要努力和一個八歲大的男孩子成為“母子”,可第一眼瞧見原遺山,她心裏就有點發怵。
他的眼神,哪裏是八歲大孩子的眼神。
那年她剛懷上原雪禮,雖也想在原遺山身上下功夫,但孕期實在不舒服,分身乏術,便一直沒顧得上他。
等生了原雪禮,事情更多,原遺山又獨慣了,她也頂多是擺出個“母親”的樣子,實際上,從那孩子嘴裏,連聲像模像樣的“阿姨”都沒聽過。
歐陽思文人慫誌短,覺得這麽相安無事也挺好,後麵那些年,就這麽不鹹不淡地過來了。
有時候她也納悶兒,明明她也沒對不起誰,原晉中娶她的時候,宴曉山都走了一年多了,怎麽那孩子用雙深潭似的眸子掃她一眼,她就不太敢吭聲呢?
宅子裏綠植頗多,四下蔥蘢。
原遺山沿著石徑,穿過草木清華,思緒一時混亂。
他想起七歲那年,母親宴曉山病逝,原晉中在葬禮上一夜白發,對著宴曉山的靈位說,我再不會愛上任何人了。
他原本不叫“遺山”。
宴曉山去世一年後,原晉中一方麵為了離開傷心地,一方麵為了開拓商業版圖,帶著原遺山從港島回海市,就在落戶海市時,為他申請了新的名字。
遺山。
這兩個字的意味,不言自明。
可如今看著原晉中與歐陽思文母女其樂融融的樣子,他的名字,也仿佛成了一場笑話。
母親宴曉山前半生動**,後半生壽薄。她是蘇城人,赴港讀書結識了原晉中,卻沒料到自己會在那裏嫁人生子,又猝然病逝。
而她以為會愛她一生一世的人,到頭來,也終是愛上了旁人。
不知走了多久,原遺山停下腳步,一時恍惚。
四下滿是薔薇,壁上爬滿了不知名的綠葉,他想起這是哪裏。
那年的秋天,他和女孩並肩坐在冰涼的石階上,她離得那麽近,拽著他袖口,隻為了讓他聽一聽蟬響。
他靜默片刻,如數年前那般,坐到石階上,撥通一個號碼。
那頭接起,喂了兩聲,直到他低喚一聲“月光”,便沉默下來。
過了會兒,她問:“你怎麽知道我的號碼?”
原遺山輕笑一聲:“在哪裏?”
“……馬房。”
“嗯。”他說著,抬腕看了看時間。
月光焦頭爛額地聽譚醫生跟她說殺神的傷勢,實在覺得這個電話來得不便,見他半天不吭聲,扔下一句“抱歉我在忙,回頭再說”,就直接掛了。
原遺山垂眸,屏幕上徒勞地顯示著方才的通話時長。
自花木環圍中站起身,原遺山隻覺心跳加劇,頭暈得厲害。
他近乎龜速地走到車庫,尋到自己的車子,開門坐進去,拿出備下的礦泉水。
——藥物會令他經常覺得喉嚨幹涸,引起咳嗽。
從兜裏拿出藥盒,熟練地分出幾粒,卻遲遲沒吃。
片刻後,他傾斜手掌,藥片滑入盒中。
藥盒被他隨手扔進了一旁的垃圾桶。
他打擰開礦泉水喝了一口,滋潤幹涸到發癢的嗓子,抬眸,看到鏡中的自己。
臉色蒼白,眼下發青,在長久的藥物副作用影響下,仿佛一具行屍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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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賓利停在一側,原遺山倚在車頭,雙手插袋,安靜地望著天際一大片火燒雲。
他穿著白衣黑褲,儀態端正,打滾商場的人,竟有一股脫俗的文質,擱在人堆裏,襯得周遭皆蒹葭,惟他是玉樹。
餘光察覺到馬房出口的人影,仄轉過頭。
女孩漆黑的長發編成辮子挽在胸前,素樸的土黃色工裝,將她原本玲瓏有致的身軀罩住,有種嬌憨的可愛。
她望見他便站住腳,雙手略顯不耐地在身上擦了擦,好像是為了拭去汗意。
原遺山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比平時更劇烈。
他從未如此真切地意識到一件事——眼前的人不是假的。
這不是夢,也不是幻覺。
似乎為了再次確認,他朝前走了兩步,又克製地站住腳。
月光正苦惱殺神即將麵臨的困境,抬眸瞧見原遺山,不由一怔。
一時間,四目相對,誰也沒開口。
“收工了嗎?”他問得平常。
月光皺了下眉,想不出什麽騙他的理由,雖然確實想這麽做。
可最終,還是如實道:“收工了。”
他頷首:“送你。”
“不用。”
“我有話和你說。”
月光低下頭,搓了搓指甲縫裏的草料。
半晌,說:“那行吧。”
原遺山打開副駕駛的門,像是完全不嫌棄她沾了一身的草一樣。
她也不心疼他幹淨整潔的車內飾,直接坐了上去。
車子駛離山光道,路過一處小區。
隔著車窗,月光久久注視著十七樓的位置,那裏一片漆黑,她卻不由自主以目光追隨,直到熟悉的建築消失在視線裏。
他留意到她的視線,說:“那棟房子一直空著。”
那棟樓的十七樓,是她三年前住過的地方。
她沒應聲,隻降下車窗。
前額被風吹得一陣涼一陣熱,腦袋沉沉的,像被灌進水泥鑄成硬塊,每一條思緒都僵住。
等回過神來,車子已經停在小區門口。
保衛室的燈熄了,隻有一盞路燈忽閃忽閃地照著。
“我送你上樓。”
他下車走到她那側,打開車門,姿態紳士。
她搖頭:“不用了。”
彎身鑽出來,卻僵硬在原地。
因為原遺山的手並沒從車門上拿開。他的手臂與車門環圍成一方狹窄的天地,將她圍困在裏頭,嚴絲合縫。
月光進退不得,因為感覺到他的視線,不願抬頭相應,低垂眉眼道:“讓一讓。”
原遺山沒有動。
皺了皺眉,她驀地抬起頭,才要說話,卻愣住了。
他眼裏全是通紅的血絲,臉色泛著青白,像是很不舒服。
她驀地想起,山光道派對上他有過同樣的情況,心下一沉。
當時周凱文應對自如,看得出,他的不舒服,不是一天兩天了。
到底是什麽病?
月光欲言又止地看著他,他卻忽然放開手,側身讓路了。
她掙紮兩秒,最終試圖忘記他慘白的臉色,快步走進小區。
後麵一直綴著他的腳步聲——他還是跟上來了。
小區裏唯有幾盞路燈,斜斜映照兩人的影子,一前一後。
進電梯時她終於回身看了他一眼,再次試圖阻止。
“行了,就送到這裏……”
話音未落,原遺山深吸一口氣,高挑的個子原地打了個晃。
“你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