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苦西風吹散(七)

申訴聽證會召開於一個冬日的清晨。

進場前,月光身側竟隻有一個陰魂不散的利少榮。

男孩從來精致的頭發甚至都沒來得及打理,這些天,他陪在她身邊四處奔走,搜集材料,申請申訴再審。

在投石無路時,她曾問過他:“利少榮,你為什麽信我?”,

你知不知道,全世界都不相信我。甚至連原遺山,在事發後也不曾給過她哪怕一聲問候。

沒人問問她,你是不是受了委屈,你是不是冤枉的。

他們隻是無聲無息,默認了這一切。

當時利少榮隻是回答:“沒有為什麽。”

月光看著男孩清可見底的眼睛,良久無言。

皇天不負有心人,他們終於找到了突破口。

奧敦圖婭賽前曾在獸醫Aden處做過膿腫治療,她找到Aden詢問當時的用藥,Aden給出的回答裏,有含違禁成分的藥物。

因為並非主要成分,並不引人注意。

可這已經足夠證明,藥馬事件是徹頭徹尾的烏龍。

“看,我就說,天無絕人之路。”利少榮這樣同她說。

刻下,月光坐在象征被告的位置,被一字一句質問著奧敦圖婭馴馬過程的細節。

“你說奧敦圖婭曾因治療而服藥,獸醫Aden使用過含違禁成分的藥物進行治療,那麽當時為什麽沒有向委員會提前備案?”

“我不知道獸醫Aden使用了含違禁成分的藥物……”

組委會卻不肯再聽下去,隻讓證人入席。

“Aden,你是負責奧敦圖婭的獸醫嗎?”

Aden是名來自港島的混血青年,他立在證人席,顯得很平靜。

“是。”

組委會問:“你能否現在提交藥用報告?”

Aden走上前提交報告之前,深深地看了月光一眼。

那一眼意味不明,月光心裏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組委會翻開報告,抬眸看了一眼被問詢的少女騎師,露出一個幾不可見的笑意。

“經查閱,藥用報告裏所用藥物並不包含禁用物質,申訴駁回。”

月光走出聽證會大門,等在走廊的利少榮驀地自長椅上起身,瞧見她的表情就明白了一切。

他視線朝後麵的Aden略去,幾步上前揪住Aden的領子。

“你他麽的敢和我玩花樣!”

“喂!你幹什麽!這裏是聽證會場!鬆手!不然報警了!”

聞訊而來的保安一擁而上,將利少榮拉開,月光沉默地掰著他的手,搖頭示意他不要這樣做。

“沒有用的。”

混亂中,他聽到月光用近乎萬念俱灰的表情,很輕很輕地說道。

作為騎師兼奧敦圖婭的第一馴馬師,她總共被禁賽三年,並吊銷牌照。

她平靜地反過來安慰利少榮:“大不了我等三年罷了,沒關係。”

可真正的懲罰還在後頭。

她向來出入馬場如同自己的家,卻沒料到,有朝一日會被攔在山光道的馬房前。

“您有藥馬的前科,不能隨意接觸我們山光道的馬。”

她怒道:“奧敦圖婭是我的馬!”

這天方寶歡不在,馬房由二把手吳喜成負責。

吳喜成正從馬房裏出來,瞧見幾個馬工攔著月光,冷嗤了一聲,喊道:“它可不是你的。它的馬主是原先生,身份證明上寫的清清楚楚。”

月光被說得一愣,這會兒才意識到,吳喜成說的每個字,都沒錯。

奧敦圖婭實際上的主人,的確是原遺山。

見她不應,吳喜成又冷笑道:“怎麽,你要買下來嗎?一匹冠軍馬,別說你買不起,就算買得起,你養得起嗎?”

“你拿了幾次冠軍?一次,兩次?獎金加起來有沒有五十萬?沒有是嗎?你吃的住的,哪樣不是有人在背後供著,你真把自己當成原太太了,敢胡作非為,在賽場上玩弄這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月光心下一陣茫然,連憤怒都忘記:“我沒有……”

“陸廣年迫不及待和你劃清界限,連恩師都不願站出來為你說一句話,你還要狡辯什麽呢?我隻知道你想贏,但我不知道,你會這麽不擇手段。我還當為什麽,你的馬不讓我這個馴馬師碰,原來是這樣……你竟然還有臉進來看它!”

奧敦圖婭剛進山光道,原是被方寶歡分到吳喜成手裏負責的,可後來卻招呼都不打就轉到了月光手裏。

當時吳喜成心有不滿,礙於月光身後有原先生,方寶歡也向著她,便隻好默默忍下。

後來果然奧敦圖婭成了冠軍馬,馴馬師能拿到獎金的百分之十,吳喜成為此深感不忿,覺得月光不讓他馴馬,完全就是為了防止以後分出獎金罷了。

不單是奧敦圖婭,吳喜成負責的另一匹馬“滿江紅”的策騎人選,上頭也直接無視了吳喜成的建議,定下月光。

這簡直是完全把他這個馴馬師給無視了!

可月光還渾然不知,自己已經把這個其貌不揚的馴馬師給得罪了。

她隻知道吳喜成不怎麽和自己說話,無論如何想不到他心裏的不滿日益堆積,就等著看她跌跟頭,好迫不及待來落井下石。

如今吳喜成遂了心意,見女孩身形消瘦,臉色蒼白,一想到她這些日子過得不好,心裏便鬆快了些。

吳喜成搖搖頭,大發慈悲地提醒:“奧敦圖婭不是你的,你走吧,別再來了。”

月光隻聽到耳際嗡嗡作響。

在出事之前,她還是山光道的明日之星,除了陸廣年,從未聽過這樣劈頭蓋臉的指責。

甚至連自己都開始懷疑,是不是,我真的哪裏做錯了。

“讓我見一見它吧。”

極度混亂裏,她隻是本能地放低姿態,懇求:“我想要看看它還好不好。”

吳喜成自然寸步不讓:“它很好,你已經沒資格看她了。”

女孩怔怔被馬工推搡著,迫不得已一步步後退,腦子裏莫名響起原遺山的聲音。

——“申訴成功了再來和我說,我隻看結果。”

她已經給不了他想要的結果了。

-

那之後,有兩三天,月光都是渾渾噩噩的。她不記得天什麽時候亮,夜什麽時候來臨,隻是無止境地睡下去,以為閉上眼,一切就沒發生過。

她就不必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為什麽。

邵昊英的電話打來時,她以為是利少榮,對方怕她出事,這幾日總是會打來電話,上一通電話裏,她難得發了脾氣,說想要安靜,對方便再沒打來。

皺著眉頭接起時,她還蒙在被子裏,語氣帶點不耐煩:“我沒事,我隻是想……”

“你違約了,月光。”

她驀地坐起身來,因為聽出了來電者的身份,一時間頭皮過電,睡意全無,字節仿佛從牙縫裏擠出來。

“……這不是我能控製的。”

對方兀自數落她違約之處:“下個賽季,滿江紅本該出賽。”

月光道:“沒有我,它也可以和別的騎師合作。”

“那我將它交給你幹什麽呢?”他笑了笑,“我們說好的,月光。半年時間,你帶它成為頭馬,它才能活,不然,它就是頭死畜生。”

月光閉了一下眼睛,語聲平靜。

“是不是可笑了點?你養的馬,卻用它的生死來威脅我?”

“因為隻有你這種人在乎。”

一句話,封斷了所有退路。

月光驀地將臉埋在掌心,合緊後槽牙,她想反駁,卻一個字都不能出口。

因為他說的沒錯。

她在乎。

每一匹馬的生死,她都在乎。

她甚至覺得,每一匹馬的生命都該熱烈,盛放在草原,盛放在賽場,盛放在鮮花和掌聲裏。

而現實是,它們中的許多,終其一生也追逐不到光。

那頭繼續道:“我知道,你身上的麻煩不小,這也的確不是你能控製的。但隻要你肯求我,我就會幫你。”

月光搖頭:“我不會再被你威脅了。”

下一刻,隨著電話裏傳來輕笑,門鈴響了。

“我到了,月光。開門。”

叮鈴,叮鈴。

仿佛來自地獄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