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船毀人亡

另一屋,林建國抱著小女兒在哄睡,潘春花將兩套嶄新的衣服另外裝好,收入行囊。

“都打點好了嗎?”潘春花今夜格外沉默,夫妻倆成家七年來,第一次麵臨生離。

“都好了。我聽隔壁村衣錦還鄉的老趙說,出去穿西裝打領帶吃西餐,好不威風,他這幾年發達了,打算要把妻兒都帶出去了,日子好著呢。”林建國寬慰道。

“在外人生地不熟,海上又多變故,你多加小心。錢要不夠,一定跟家裏說,我們會寄過去。”潘春花反複交代,心頭始終難安。

“放心。肯定隻有我往家裏寄錢的份。”林建國難得開句玩笑,想打消妻子的憂慮。

“沿線要去好多國家,到時候我還要給你、兩個寶貝還有媽,帶漂亮衣服。”

“還有,這路途遙遠,海上通訊不便,短時間要是沒傳來消息,不要擔心,可能路上有什麽變數耽擱了,我有機會就一定會跟你聯係的。”

林建國把這些天記下來的經驗之談,一一交代。

一聊到天明,潘春花總算把心放回肚子裏了。

……

一夜忐忑,臨到別離前,反倒平靜了。

潘春花起早,給林建國準備了趕路的幹糧,又煮了四道菜。

吳蘭英堅持起身下床,坐到了跛腳餐桌上的對門主位,潘春花、林小滿和抱著小暑的林建國各坐三側。

一家五口,吃了一頓整齊的團圓飯。

臨走前,林小滿拿出了兩張紙,是她連夜畫的全家福。歪歪扭扭的線條,生澀地勾勒出心中的家人。

“阿爸,這張給你,另一張掛在家裏,這樣我們就能看到每個人啦。”

林建國望著女兒熬得通紅的眼,喉間哽著酸澀,揚了揚嘴,艱難地擠出:“好。”

潘春花背過身,輕抹了把淚,才又笑著開口,“我們小滿,很有繪畫天分,畫得真好!”

臨行前,話著家常。每一張平靜笑容的背後,都醞釀著不舍的狂風暴雨。

時候到了,不得不走了。

潘春花接過林建國懷中的小暑時,聽到了一句低聲呢喃,“隻可惜,不能看著老二長大了。”

她手一頓,連忙安撫著扁嘴欲哭的小暑,牽動著千愁萬緒。

但沒有牽衣頓足攔道哭,唯一句:“我們在家,等你歸來。”

……

林建國走了,不敢回頭,一路恍惚埋頭走,直到跟同行人匯合,才稍緩過神。

一群人擠成一圈,圍著領頭人聽動員。

“各位同鄉們,我們今天的委屈,是為了明天的體麵!這海渡跑船的過程,是艱苦的,但掙大錢的結果,是幸福的!……”

船長描繪了一大幅藍圖,說得一群人**澎湃,紛紛交上了船票費。

林建國他們這群人被帶上了貨車,和貨物一起擠在後箱,顛簸了不知多少天後,被送到了海岸港口。

正是夜深時,他們下車排好隊,發現換了一個自稱是船長的領頭人,這人高大魁梧,目露凶光,仿佛在看一群待宰的牲口。

船長操著奇怪的口音,指揮著他們依次上船去,好幾個魁梧水手,插著手站在兩側,專門負責點人數的高猛大漢,推搡著他們上船,動作有些凶狠。

林建國察覺到,微妙的氣氛有些肅殺詭異。但想著,或許跑海久了練出這一身凶氣,才能鎮住船員,震懾海匪吧。

他心裏有些發怵,但壯著膽子沒露怯。

隨人坐進潮濕悶熱的船艙,他眺望著黑夜下的無垠大海,仿佛張開血盆大口,正蓄勢吞噬一切...

他突然覺得,跑船之路的凶險,遠比他們提及的,要殘酷得多。

……

東裏村

吳蘭英的傷養得差不多了,起身做些輕便家務,和林小滿一起幫著潘春花打下手。一家三代,一邊日夜拚命趕製鞋幫,掙錢還利息,一邊默默盼著林建國的消息。

大家嘴上不提,但心裏都牽掛著遠行的家人。

可左等右盼,幾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消息。

潘春花勸慰著家婆女兒,路遠變數多,說不定因什麽事耽擱了,但自己心裏也直打鼓,時不時向附近村落裏同行人的家屬打探消息。

時間一天天過去,潘春花越來越焦灼,她記得丈夫說過要是到了一定會聯係她,可都這麽久了,他怎麽還沒消息。

她白天拚了命工作,又到處奔走打聽。夜裏摸著空了半邊的床,揪著心默默流淚。

沒幾天就瘦脫了像,可她仍然每天出去打探消息。

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幾經周折,她終於尋到了林建國的一線消息。

消息是同行人的妻子田娟傳來的,據田家丈夫說,他不確定對方是否叫林建國,隻見那人手裏始終捧著一張五個人的畫,就多留意幾眼。

原來他們那船在滿載而歸時,剛離岸不久,就遇到了海盜截貨,雙方發生了激烈的拚鬥。

而田家丈夫運氣好,海盜來襲時,他趁人不備潛到船底扒著杆,逃過一劫。後來又借著浮木,回到了岸口。

當他等海盜走了再現身時,船上已經沒有活口了。船毀人亡,商品也全被搶光了。

據說,他躲在水底時,看到還有好幾人掉到了海裏,沒有再浮起來。

……

潘春花聽著田娟的描述,心亂如麻,被抽幹了魂般,怔在原地。

田娟不忍,安慰了幾句,但她心裏都清楚,凶多吉少。尤其這麽久沒消息,怕是...

潘春花目光空洞,如傀儡般道謝告別,好幾次站起來又跌倒。

她一路失魂落魄,回到家就把自己鎖在房裏,望著酷似丈夫的小女兒,咬著虎口,泣不成聲。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一日沒見到,她就不認這事。

丈夫隻是失蹤了。他一定還在某個角落,盼著她們,尋著回家的路。

……

潘春花沒有把這個失蹤的消息告訴家婆和大女兒,打著精神,強顏歡笑,如常拚命踩鞋幫。

可林建國失蹤的消息,不脛而走,傳到十裏八鄉時,已延伸成好幾個版本,最後落到呈會那頭,當夜就帶著一批人上門催債了。

正當她們在熟睡時,房外傳來猛烈的敲門聲,有人粗著嗓子高喊:“有沒有人,出來!”

潘春花驚醒,連忙起身披衣。

一出房門,就聽到屋外有人在說,“該不會連夜跑路了吧,給老子砸!”

她趕緊出聲製止,卻看到已有人砸了窗玻璃,正要破窗而入。

“住手!”潘春花急急開燈,“你們是誰,來幹什麽!”

“討債的!”門外傳來一聲渾厚怒吼。

潘春花心頭一顫,呈會上向來好來好去,怎麽突然就翻臉了?難道,他們聽了什麽消息,怕收不回錢,就馬上來催討了!

她隔著門板開口,“我之前每個月都有按時還利息,這次家裏有點事給耽擱了,過幾天肯定馬上還,您看成嗎?”

對方見門遲遲不開,又提腳踹門,驚得門後的潘春花,後退了兩步。

“再不開門,就別怪老子砸了!”

話音剛落,就聽到了砸門聲,潘春花忍著恐懼,打開了門,陪著笑,“大哥,有話好說。”

領頭的虎背大漢黑著臉,進屋巡視了一圈,抬手就砸了灶台邊的幾個陶瓷碗,“還錢,什麽都好說。”

清脆的碎裂聲,驚得潘春花一哆嗦,聽到動靜的吳蘭英和林小滿趕出屋,擋在潘春花前麵。

“沒事,媽你帶小滿先回我那屋,小暑好像哭了。”潘春花擋回到她們麵前,推著她們回屋,才對著討債大哥陪笑乞求。

“大哥,這周內我一定把利息補上,這麽遲了,影響你們休息不好,早點回去吧。”潘春花這個月花了大半時間去打聽丈夫下落,導致這個月賺得不夠還。

“除了利息,還有本金!”虎背大漢冷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家男人死在外頭了,我們要是晚來一步,你就該跑了賴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