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向上紮根

天灰蒙蒙亮時,潘春花就醒了,口幹舌燥,身子也滾燙。

她探了探額頭,大概是前些日子心力交瘁,吊著一口氣在東奔西走。如今,一鬆懈下來,反倒嬌貴地發起燒來了。

潘春花感到四肢無力,可想著今天就要邁出還債的第一步了,心頭的歡喜支撐著她緩緩起身。

簡單地吃了兩口,緩了會兒勁,就揣著舊布包出門去了。

大街小巷,各家各戶,她那無力的雙腿不知疲倦地奔走著,虛浮的步伐裏,透著堅定的力量。

每從一戶人家裏出來時,潘春花屈彎的脊背,就往上挺直了一點點。

最後一戶,是她的娘家。

潘春花提著小袋番薯幹和土雞蛋,剛進院子,就看到了他爸潘長征坐在門口剝豆子,“爸。”

潘長征的眼底滑過幾分欣喜,立馬就要起身,可屁股才剛離板凳,又重重坐下,別扭地低著頭繼續擇菜,隻是朝裏屋高喊了一聲:“阿英!”

羅鳳英聞聲出屋,嘴裏還嚷嚷著“喊什麽呢,這麽急匆匆的。”

“媽。”

潘春花笑著,迎上去,她眉眼間的放鬆,看得羅鳳英心裏那叫一個踏實。

“阿花來啦。”羅鳳英拉著潘春花回屋,張羅著招待,不知何時進屋的潘長征插了一句,“又不是沒來過。”

潘春花越來越能看懂潘長征的嘴硬心軟,他這意思不就是想說別把她當客人似的,見外。

羅鳳英瞪了潘長征一眼,“剝你的豆去,明早還得拉到菜場賣呢。”,才又轉身對潘春花笑道:“別理他,就那死鴨子德性。”

潘春花低聲輕笑,看著父母鬥嘴,也是別有一番幸福的滋味。

羅鳳英支走潘長征幹活去,仔細地打量著潘春花肌瘦蒼白的臉龐,滿目疼意,“瞧瞧你,都把自己折騰成什麽樣了...我的孩子,命怎麽就這麽苦啊……”

“媽,我不苦。日子也都慢慢走上正軌了。”潘春花笑著寬慰,與羅鳳英又聊了幾句,說了自己接下來的打算。

聊著聊著,羅鳳英又多愁善感起來,自顧自絮叨個不停。

“還有那兩個小的,小小年紀就吃盡苦頭,還好兩個都乖巧又懂事……”

“這小暑幸虧是找回來了,不然這輩子該怎麽過下去...”

潘春花靜靜地聽著,直到羅鳳英把心裏的擔憂都念得差不多了,才軟軟地說了一句,“媽,我餓了。”

“好,好,媽馬上給你做。”

羅鳳英立馬起身去灶台旁忙碌,拿出了珍藏的桂圓幹,一顆一顆剝了起來。

潘春花起身轉悠到院子裏,坐在潘長征對麵的凳子上,像兒時那樣,一粒一粒剝起了豆子。

“要去城裏?”潘長征欲言又止好幾次,還是問出了聲。

“嗯。”潘春花輕輕應著。

“沒混到出息,別回來!”潘長征嘴硬說不來好聽話,他知道那麽多孩子裏,就這小女兒最像自己,強得厲害,決心要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既然勸不住她,那就由她去,去幹得漂漂亮亮的。

“好!”潘春花重重允下,這也是她對自己的要求。

“阿花,外頭風大,快進屋來吃飯。”羅鳳英朝屋外喊了一聲。

這聲喊吃飯的熟悉感,讓潘春花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她在外頭院子裏跟著幾個哥哥瞎跑瘋玩時,聞著屋裏飄出的飯香,望著煙囪裏冒氣的炊煙,聽著羅鳳英扯著嗓子高喊“開飯啦!”

那樣無憂無慮的童年,真是令人懷念。

一轉眼,她自己的孩子,都這麽大了。她成了她媽的角色,而她的孩子,仿佛當年的她。

“愣著幹什麽,進屋吃去。”潘長征催促了一句。

潘春花從溫暖的回憶裏抽身,並步進屋,捧過羅鳳英煮好的青菜雞蛋麵,大口大口地吸拉著。

“慢點,別噎著,鍋裏還有。”羅鳳英心滿意足地坐在對麵看著,“味道還可以吧?”

“好吃。”潘春花連麵湯都喝了個精光,真好吃,和小時候的味道,一模一樣。

“我還燉了桂圓幹紅糖蛋花湯,這會兒應該差不多火候了。”羅鳳英端過空碗,去盛了滿滿一碗,遞了上來。

棕褐色的桂圓幹,吸飽了紅糖水的湯汁,鼓成一隻隻可愛的小圓球,沉浮在亮黃薄嫩的蛋花間,好不可愛!

一滴熱淚,跌撞進蛋花裏,暈開圈圈溫暖的漣漪。

潘春花偷抹了眼,低頭埋首,小口、小口地啜著。

“趁熱,大口喝,補補身子。鍋裏還有一半,你帶回去給兩個娒兒吃。”羅鳳英守在桌旁,沒一會又起身摸東忙西,收拾出一大筐東西來,要讓潘春花帶著去城裏,生怕她餓著凍著。

潘春花推脫不掉,隻能收下,起身要回去時,腿卻一軟,幸虧羅鳳英在旁站著,扶了一把,才沒摔倒。

羅鳳英一摸這滾燙的身子,就急得不行,連忙喊了潘長征去拔些散熱草藥來,她自己轉身去端了盆涼水,擰著毛巾,給潘春花敷額頭。

“你說你,生病了還硬撐著,今天還出去跑了一整天。”羅鳳英嘴上責備著,手下一塊又一塊換著毛巾。

“媽,我沒事,一點發熱,睡一覺就好了。”潘春花看著爸媽為自己忙前忙後,有些過意不去,但又格外貪戀這樣的溫暖。

有人衝在前頭,為你遮擋風雨,撐起一片天的感覺,真的很踏實、很幸福。

她多想,永遠做父母的小孩。

可父母終究會漸漸老去,小孩也要慢慢長大。

每一個被父母嗬護成長的孩子,都該要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努力紮根,向上生長,長出繁枝茂葉,回護年邁父母。

過了今晚,她就要成為那個衝在前頭的人,紮根生長的樹,為她要守護的人,撐起一片晴空萬裏。

……

潘長征拔了草藥回來煮,羅鳳英交代了一句,“阿花發熱沒力氣,一會你用板車送她一程。”

“拉什麽板車!”潘長征黑著臉,就出大門去了。

羅鳳英追出去在背後喊了好幾聲,都沒得到回應,氣得罵了兩句,才低聲抱怨著回屋,“不知又哪根筋搭錯了,犯哪門子軸啊。”

“沒事,一會媽拉你回去。”羅鳳英端了藥給潘春花喝下,“喝點熱藥,睡一覺,捂出一身汗明天就好了。記得,衣服濕了得換下,別粘著身又把濕氣吸回去了。”

羅鳳英反複叮囑,潘春花連聲點頭應下,“記住啦,每次發燒,你都會念十遍,我都倒背如流了。”

“會背有什麽用,還不是燒了!你說說你,怎麽這麽不讓媽省心。”羅鳳英又嘮叨了幾句,想留潘春花再多歇會。

可潘春花怕遲不回去,家裏孩子會擔心,還是緩緩起身,準備回去,“媽,我好得差不多了,自己慢慢走就行。”

羅鳳英堅持要送,潘春花執意獨自回去,正相爭不下時,潘長征不知從何處借來了一輛小小的腳踏三輪貨車,哐當哐當地騎進了院子裏。

“抓緊上車!”

潘長征的語氣,一如既往的生硬。

潘春花和羅鳳英,相視一笑。

今晚的圓月,也格外溫柔,伴著繁星,照亮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