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難以為繼

“就在你母親‘憶當年’時,我掛在樹上那一句起,我就醒了,看你倆正聊得歡,我就沒敢出聲。”徐清遠說著,輕咳了一聲。

邱小娥把熱水端到他麵前,徐來運也端來了粥,待熱粥落肚,徐清遠也終於有了勁,接下了沒說完的那些話題。

張班主,那個不簡單的女人。原名張荷花,初時才是個不起眼的學徒,戲團裏的人連著徐清遠在內,都沒想到這個有著花兒名字的女人,日後竟給二棚子戲團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戲團逐漸落寞以後,張荷花便獨自出去打拚。她靠著走南闖北吸收來的各派戲路演出經驗,憑著三分本事,七分口才,竟也能帶起一個像模像樣的戲團來。

二棚子戲到了她的手裏,已不再是傳統地方戲,而是成了婚喪嫁娶時的小劇團表演之後,偶爾唱上兩處的墊底戲。

張荷花自己不僅唱戲,也肯扮醜,尖酸的鄰家婆嬸、罵街的潑辣媳婦,扮啥像啥。她還一手包攬了串場主持的活,一些熱鬧的場麵話、老人愛聽的吉祥話張嘴就來。

與張荷花一相比,接不到什麽活的徐清遠的老戲團就慘淡許多。他們找不到人寫新的戲本子,也摸不清時下流行的套路,更拉不下臉來將二棚子戲演成俗氣的二人台小劇場。

老鄉們出了錢,是想聽幾句好聽話,看些更盡興的戲的,而不是看幾個老頭子演那幾出沒啥新意的老戲本。

《借翠花》、《二道口》就是演上數十遍,也比不過張荷花的《王老婆子罵街》、《嗆媳婦》演一遍賺得多。

戲團裏的老人堅持不住了,說要解散。徐清遠便磨破嘴皮子,放下臉子一遍遍勸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笑著說哭著說。可那回憶就是再美,再輝煌,也終究是回憶,現實裏做不得數。

村裏念在徐清遠對文藝建設有些奉獻的份上,找他做了村委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幹部,一月領幾百塊錢。

加上邱小娥種地來的一些補貼和時不時找來的些活計,搭上徐來運寄回家的一些,夫妻倆省了又省,摳了又摳,這才得了些給戲團周轉的錢。

即便是這樣,戲團的人也並不領情。許多老夥計反過來勸說徐清遠不要過於執迷不悟,守著個戲團既成不了角兒,又發不了大財。

如今再演一場戲,得是徐清遠跑前跑後地忙活,對著老夥計們把好話說盡,笑臉陪盡,拿著糧米油麵上家裏去,同時又安撫了家屬們才能成功的事了。

他四處去探聽誰家姑娘小夥準備結婚,誰家老人準備出殯,隻要聽說哪裏有活計,誰能給介紹路子,那兜裏常備著的煙就像個不要錢似的拚命往外散。

做完這些,還得和主家客套一番。說起自家戲團多不容易,求著別人給戲團一次機會,價錢高低不打緊,主要是想穩定老夥計們的心。

好不容易將一切安排妥當,徐清遠以為主家那邊穩了,才囑托好戲團的老夥計們鉚足勁上演好《楊二女哭孝》。

多少上了年紀的人了,都做好了準備,該哭的就想著傷心事,該唱的就多記著唱詞,主要演員連白布都披掛上了,主家卻隻告訴徐清遠一聲:“唱不了了,請了別人來唱了。你們走吧!不嫌棄的話留下來吃點酒。”

這擱誰身上都受不住,戲團的人頓時炸開了鍋。徐清遠雖心裏不是滋味,但也得顧全大局,忍著氣和主家在後台掰扯。

“您給的價錢也是一早商量好的,現在說不演就不演了,叫我咋收拾?您看這樣行不?等他們戲團演完了,咱再接著演。戲團十幾號人跟您要個三五百演出費,勻下來不過一人幾十塊錢,抵不過您一天的煙酒錢,做人要厚道。”

“這事本來也輪不到我做主,我當時怎麽說來著?這事成不成要看運氣,我好心給你們介紹活計,你們也一把年紀了,怎麽還有臉來倒打一耙?”主家不耐煩地揮揮手,招來了張荷花戲團的人。

那邊有眼力見的就賣力地敲響了鑼鼓,鋪墊起來。“家裏老人們就喜歡這樣的,能放開嗓子嚎的,哭起來能讓祖宗都聽見的,一群黃土埋半截的人了,光會耍花架子有啥用?走走走,趕緊走,別在這礙事!”

說著主家人就要動手趕人,張班主那團過來瞧熱鬧,有些嘴快的免不了冷嘲熱諷幾句。

戲團的老夥計們嘴也不是吃素的,憋了一晚上的氣正愁沒處使,就回了幾句,這下場麵就亂了,從鬥嘴開始升級到了動手。徐清遠勸了這位勸那位,吃奶的勁也試出來了,依然裏外不是人。

這回是人也傷了,老夥計們心也傷了,怎麽也不肯再唱戲了。有的為了避免徐清遠再上門勸說,幹脆在家躲了起來,不再來醫院探視。

“老頭子,難為你了……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你先喝口水歇會兒吧!我看護士也該上班了,我和孩子去找護士來給你爸把吊瓶掛上。”邱小娥端過熱水。

出了病房,邱小娥長歎口氣:“你爸這輩子,估計都這樣了,咋想都不會轉過彎來,叫他放棄唱戲恐怕比登天還難。可是單憑著咱倆在那熬著,也熬不了多久了,來運兒,你得想辦法幫幫你爸。”

“我咋幫?媽,你不知道……”徐來運話到了嘴邊,被邱小娥腦後的白發刺了一下眼,又吞下了話題,“我……我辭去了工作,一時半會兒的也還沒找好下家,要錢要錢要人我都……”

“不要你的錢。我隻要你幫著你爸重整戲團,再為他排一次戲,要不他咋樣都不會甘心的。”邱小娥輕聲說道。

“啥?媽!這事兒沒你想得那麽簡單!先別說我對這二棚子戲根本就不了解,再者說,我以後還是要回城裏找工作的,這一耽誤起來就沒個盡頭,難不成叫我以後都待家裏啃老?”

“我也沒叫你天天跟著戲團跑哇!我是讓你想點轍,先把戲團給盤活了!你們年輕人思路活泛,總能想到辦法。你姐和姐夫還在縣城裏開小超市呢,錢和工作的事,暫時難不倒咱的。”邱小娥勸說道。

“哎喲這都哪跟哪!怎麽又扯上我姐了……”徐來運有些無奈地抓著頭發,“我這麽跟您說吧!戲團的事,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的,也不是扔進去點小錢就能讓它起死回生的,我把話放在這裏了,我爹都解決不了的事,你兒子我,更是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