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舊物與舊事

拒絕的話說出口之後,邱小娥沒再說什麽,隻是緩慢地攀上走廊的窗欞,輕歎了口氣。

春日的朝陽幾乎能照亮所有陰霾,卻照不亮邱小娥失望的眼底。

徐來運是有些不忍的,卻也無可奈何。

上一次他如此直接地拒絕自己的母親,還是叫他回家相親那會子的事了。

母親認為,同村的年輕人都抱倆了,那麽他再怎麽著也得在30歲之前帶個對象回家,才是要緊事。

父輩對婚姻有著天然的使命感。

對他們來說,婚姻就是生活節奏裏的一塊校準器。他們對打亂或拖慢節奏的人,總是沒有什麽包容心的。

徐來運頑強地在父母的催促中熬到了35歲,如無意外的話,他打算一直熬下去,直到他功成名就後再考慮個人生活。

他對於人生的規劃自有一番道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一如二棚子戲。即便是給他安排了斯皮爾伯格的團隊,加上羅伯特·羅德裏茲的才華,也是救不活的。

進病房之前,他也反複做了心理建設,打算對父親采取“小火慢煨”的勸解方式。

父親比昨夜見的時候要有神了些。裹在寬鬆病服裏的他麵色已有了光亮,整個人像棵地裏剛薅上來的大蔥,透著股挺拔勁。

出乎意料的是,徐清遠並沒有說戲團的事,反而塞了張暗紅的存折過來。

“今年的補貼錢已經下來了,你幫我去取出來,給戲團的老夥計們把最後的那場演出費給結了。”

見父親在母親的攙扶下下了床緩慢行動。徐來運忽然被父母互相依偎、攙扶的背影所觸動,不再想說任何拒絕的話。

問了地址電話之後,徐來運找熟識的人借了輛三輪摩托,到集市上買了些禮品,直奔徐家溝而去。

頭一家姓董,便是那晚敲開的第一家。董大成聽說是徐清遠的兒子上門做客,倍感意外:

“你說你,來就來了吧,還帶這些東西,見外了不是!快進屋坐!”

說著,董大成從兜裏掏出煙來就要遞給徐來運。

“謝謝,我不抽煙。”徐來運客氣道。

聽到如此客套的用詞,董大成有些不知所措,想把煙放回嘴裏,想了想又把煙別到了耳根後。

“你爸他咋樣了?”

“好多了。”

“這兩天忙著地裏的活,也顧不上去看你爸哩!”

“沒關係,我爸有我和我媽照顧著呢!”

“……”

漫長的5分鍾過去了,手中的熱茶也沒涼下來。徐來運掏出來之前特意在文具店買的信封放到茶幾上:

“大成叔,這麽些年來您為了戲團的事也不少辛苦,這是我爸托我帶給您的最後一場演出費,您收好。”

“啥?這、這我不能要,你拿回去,跟你爸說,就說我說的,這份好意我領了,錢就留給他自個養身體,叫他多買點補品。”

董大成把信封推回徐來運麵前。

“您就收下吧!您要不收的話,我爸能把我給念叨死。錢雖不多,也能給孩子買點新衣裳啥的收下收下!”

徐來運又推了回去,並站起身要走。

“這錢我是真不能收。這麽些年來你爸為了戲團的事,倒貼進去不少錢了,這石頭砸到湖裏還能聽個響呢,你爸他……唉!”

董大成站起身,緩步走到裏屋抱出個邊角落了漆的月餅盒子。盒子裏裝的是本舊相冊,照片多已泛黃。

“這是你爸當年在後台時拍下的照片。”董大成捏著一張鋸齒邊緣狀的黑白照片說。

照片中的父親已卸去頭麵,隻臉上還帶些妝色,身形挺拔地站在台子中央,風姿挺拔,清俊疏朗。

“我記得當時是演《繡藍衫》來著,用的陰陽八岔調式。

那會兒戲團上下足有上百號人吧!一末、二淨、三生、四旦、五醜、六外、七小、八貼、九老、十雜,無一不具……”

說起熟悉的事物,董大成的話匣子便一發不可收拾地打開了。

“老徐唱的生角,每日晨起練功,咱就在那溪邊吊嗓子。隻要他嗓子一開,那不誇張地說,山上的雲彩都能迷得停下腳步……

後來經過一段時間的動**,咱戲團的好日子就到頭了。沒辦法,飯都吃不飽,還咋唱戲?”

“這個我能理解,我也不是來勸您回戲團的,事實上我挺讚同您和戲團的長輩們的做法的。”

徐來運誠懇地說,見董大成眼裏有些訝異,又接著說道:

“我爸住院以來,已經很少再提及戲團的事,我相信他已經是想通了!再說,現在的人誰還在聽咱的戲?戲團解散也隻是早晚的事。”

“你說的在理……唉!都是命啊!你爸他,心好,就是不太認命,否則,也就不至於吃那麽些苦頭,受那麽些委屈了!”

“境由心生,命由心造!我爸風光了大半輩子時間,也夠了,該是時候重新選擇另一種活法了。”

董大成定定地看了徐來運一會兒,似乎仍在消化方才的對話,食指和中指間夾著的煙頭已積了長長的灰,舉起煙頭到了唇邊還是放下了。

“那大成叔,我的任務也完成了,我就先走了。”

“留下吃飯吧!湯都燒好了!”

“不了,我還要趕往下一家呢!”

走到門後時,一根倚在門後的木頭不知怎地恰好頂著了門閂下沿,開門不是太順當。

董大成抱著木頭倒騰了一會兒,終於將木頭扯鬆了些,卻又不慎碰落了木頭上方掛著的雜物籃子,一些舊物便傾倒了下來。

徐來運見狀,連忙上前幫忙收拾。隻見地上散落的不是些常見農具,卻是些早已被蟲蛀了洞、積滿塵土的幕布。

“這些呀可是當年咱唱戲時掛著的背景布。你別看這布不起眼,當時這布可金貴著呢!

咱當時的編戲師傅寫一出戲本,頭一樣事就得先想著要搭啥樣的背景,大概扯多少米布合適,接下來就得想著為各行當訂造戲服,

都是提前找了布莊老板訂好布料,送去專做戲服、背景布的店子裏做好,這樣一來一回得兩個月才能到咱手上,可不容易呢!”

董大成回到客廳取了個紙箱和一塊濕毛巾來,先將布上的髒汙清理了,再把幕布都折疊整齊裝進箱裏。

“這訂幕布、量身做戲服、取布啥的工作,就歸俺師傅管著,俺師傅又帶著俺,忙過一陣又一陣。遇上急活,連戲團裏有些才過門的媳婦都被叫去做針線活了……

這人呀,勁往一處使的時候,力氣也就大了,當時條件這麽差都挺過來了,現在卻……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