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張荷花其人(上)

張荷花走到徐來運麵前時,臉上堆的笑更顯眼了些,像是從眉眼和嘴角的縫隙裏硬擠出來的,比臉上一層故意擦白的粉還要浮出來些,但到底算是個笑了。

“來運,按理來說我該叫你少班主,可惜你家戲團早已解散了,你也不像帶戲班的主,咱也就不守這些戲班的舊規矩了。

但是按江湖規矩來說呢,我比你大,你該管我叫聲姐呢!不管咱之前有多少誤會,今兒隻要喝了姐敬你的酒,咱過往的恩怨就一筆勾銷,成不?”

沒等徐來運回答,張荷花先仰頭“咕咚咕咚”灌下了一杯白酒,徐來運怔了怔,也隻好跟著喝了一杯。辛辣的酒精卷著苦澀碾過他的喉頭,呼嘯著直衝入他的腸胃,很快便在整個胸腔處燒了起來。

徐來運皺緊眉頭,想掙脫酒勁上頭之後的眩暈感,卻整個人如跌入雲裏霧裏,失神了片刻。

張荷花又倒了第二杯酒:“第一杯酒呢是話從前的,這第二杯呢,是道如今,你今兒個幫了姐這麽大一個忙,姐不知該怎麽感謝你才好,唯有再敬你一杯酒,表達姐的感激之情。”

眼看著張荷花又幹完了杯裏的酒,徐來運勸阻道:“張老板,江湖救急的事,無需太過在意,酒還是少喝點吧!意思到了就行了。”

“沒關係,我幹了,你隨意。這第三杯呀……”張荷花擦滿白色粉底的臉早已紅透,像個攤平的灑了醬油的荷包蛋,“第三杯是祝、祝咱們的友誼天長地久!”

“……”徐來運早已放下酒杯,無奈地看著張荷花自己灌下好幾杯酒。

即便是在北京電影圈裏混了這些年,他也是能不沾酒就不沾酒的。不為別的,隻為活得更清醒。

酒就像無色無味的毒藥,奪去人的心智不說,還剝下人們辛苦偽裝的麵具,逼著他們說出心底各種見不得人的秘密。

他見過不少酒後失態的人,他們也許前一秒很強硬,後一秒就會抱著陌生人痛苦流淚,訴說內心的憂苦。

像張荷花這樣酒量其實不算太好的來說,能將偽善維持到最後一杯酒,還能鎮定自若地同他談笑風生,算是活得夠深的人了。

“老弟啊,都到這會兒了,姐也就不把你當外人了。”不過幾杯酒的時間,他的身份已經從“少班主”變成了“老弟”,他有些哭笑不得,索性就在旁當個沉默的聆聽者了。

可張荷花明顯不想一個人唱獨角戲,撈過一張凳子就坐在了徐來運旁邊:“老弟,你看姐這戲團,咋樣?”

“呃,挺好。”徐來運把自己的凳子挪開了些。

張荷花幽幽地歎了口氣:“唉!看著是挺好的吧?可你不知道姐熬得有多辛苦啊!戲團上下幾十號人,就靠我一人拉活養著,我一個女人家,沒法子的時候又靠誰呢?

走南闖北這些年了,啥樣的人姐都見過了。我自以為我已經夠精的了,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呀!總有些人肚子裏藏著壞水兒,蔫不唧地就想著算計你的。

咱也沒少被人騙過,有時候戲演完了,結費用的卻找不著了,我找誰說理去?隻能自認倒黴,咽下這口氣,掏自己腰包給戲團的演出費結了。

即使是這樣,戲團的人也還是有堅持不住的,嫌演出費少的,中途就退出了,在這之前定下來的戲,該改呢還是請人呢?改的話咋改?請人的話到哪去請呢?

你看看我這後腦勺,裏邊一層都是白頭發,生生愁出來的呀!”說著張荷花就把腦袋轉了過去,對著徐來運的臉。

她低下頭來翻著自己腦後的頭發,力圖證明自己所說的都是實話。徐來運不得已看著張荷花的頭發,見確實在黑發下藏了一圈白發,也不知該如何回應,隻得“嗯”了一聲。

張荷花轉回頭,又接著說道:“這戲團啊,是真不好幹,太操心了。我每天老想著:要不就到這兒吧?反正我管了這麽些年,也算盡了力了。我一個女人,嫁人、生孩子,尋常女人咋過日子,我就咋過,

哪樣不比帶著戲團山上鄉下地跑過得好?可是我已經把戲團的路子給走出來了,甭管正不正派,好歹也算掙著錢了,大夥兒們的心才定下來,也不能說放手就放手啊!

更何況,我離了這幫人能過,這幫人裏頭可是有不少別的劇團退下來的,找不著活計的人來跟我幹的,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個落腳處,我咋能這麽狠心,又要斷了人的後路呢?”

徐來運聽著,慢慢就放下了對張荷花的戒備。若不是那日的誤會,作為同行,經曆的事情都差不多,吃下的苦也不比誰少一分,理應是能對彼此產生同理心的。

“張老板,你也是挺不容易的。咱二棚子戲發展到現在,除了興盛那幾年,就沒有個容易的事。剛才你說,你的戲班成員有不少是從別處的戲團過來的?他們會唱咱的戲嗎?”徐來運問道。

“嗯,我前些年老往大城市跑嘛,就想看看別的地方戲,人家是怎麽運作下來的,這就認識了些快解散的戲團裏的人。

當時我也隻是說了句,我的戲團招人呢,人就跟著我過來了。唱戲嘛!一通百通的事,他們學的又不是童子功,沒那麽難拐彎的。

別看京劇、豫劇還有秦腔這些大戲,還能不時登上大型舞台,其實他們呀,也難著呢!大的戲團時不時能接些演出,小戲團、鄉村戲團咋辦呢?那隻能像沒了娘的孩子,找不著奶喝,隻有吃糠咽菜的份!”

“地方戲曲的確是不容易。張班主你能把咱瀕臨失傳的二棚子戲團從危機邊緣拯救回來,再發展到如今這程度,也算相當了不起了。”徐來運豎起大拇指。

“咳!瞧你說的!快把姐誇上天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咱這底兒也交得差不多了,姐也就不再兜圈子了,姐的戲團還差個裝台、打燈、調音響的夥計,你看你有沒有興趣來跟著姐幹?

姐的戲團雖然不是太有錢,但絕不會虧待任何一個夥計,該開的工錢一分都不會少。你不用擔心學不會,我看你今天弄電的時候挺機靈的,裝台、打燈這些找個師傅帶一兩回,就上手了,你看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