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聽“大戲”(下)
若徐來運沒進入到二棚子戲圈子裏來,若早先他沒聽過徐英紅的近距離演唱,那台上的人不費氣力就飆上去的高,是能唬住他的。
可他早已不在是從前的自己了,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悄然發生改變。
台上的演員表演很賣力,那嗓子聽著就是不太舒暢,別別扭扭的,像是故意在捏著姿態,鐵了心要逗觀眾一樂,放棄了唱戲應有的嚴謹態度。
同他搭戲的人也很有意思,是老旦反串了老生。一個看上去個子嬌小的女人,卻畫了個絡腮胡,眼上飛著兩條手指粗的黑眉毛,穿著寬鬆的男式中山裝,和“婦女”你來我往,一唱一和。
細聽唱詞,也是不堪入耳。古往今來,戲本裏從不缺才子佳人互相傾慕的唱段,也不缺癡男怨女的追憶之情。可台上這倆人不過用了些粗鄙不堪的表演,和一些曖昧不明的顏色笑話,就招來了男人們意味深長的笑。
徐來運的眉頭越皺越緊,可他旁邊坐著的人卻笑得很開心。與旁人相比,徐來運、徐清遠、徐勇越三個臉上掛著霜的人簡直就是異類。
徐勇越早已將瓶中的酒飲盡,杯子裏也喝得一滴不剩,他“啪”地一下拍了桌子:“這演的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兒!簡直羞他先人!我呸!”
“我一直聽說張荷花的戲團演出和咱的不一樣,沒想到竟然……咳!真是氣死我了!好好的戲到了她手裏,咋就給她糟蹋成這樣了?真是……傷風敗俗、有辱斯文啊!唉!”徐清遠低下頭,不再想多看台上一眼。
徐來運早就沒眼看了,但耐不住那唱戲的聲音直灌入耳,逼得他聽進去不少俗氣的笑話。他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爸,要不咱走吧?難聽得很!咱不在這受這罪了!”
三人離開座位走到半路,卻恰巧碰上最不想碰見的人——張荷花。
徐清遠本不想理會,張荷花卻先湊了過來:“喲!這不是徐班主嘛!你也來吃酒席呢?
咋的這是要走啊?是嫌酒不好喝,還是飯菜不合胃口?還是……嫌我這戲不好聽呀?演出才開始呢!慌啥呢嘛!難得碰麵,怎麽也得喝兩杯晚輩敬的酒才好走呀?”
“張班主,你的戲班還在演出呢!作為班主,咋能隻惦記著喝酒呢?你該把注意力放到自己的戲班上才對,萬一這觀眾看著看著就沒興趣了,演出不就黃了嗎?”徐來運話裏有話地刺探著張荷花。
“哎呀!我都沒注意到!這是……徐班主的公子吧!叫啥來著……”
徐來運似笑非笑地說:“我叫徐來運,叫我來運就好。”
“對對對,瞧我這記性!我都忘了,徐班主家的孩子呀,不唱戲太可惜了。這一張嘴呀能把人給說得臊死了,這本事,我可隻在那王寶釧身上見過。”
“您太抬舉我了,我沒那麽大本事。不像張班主您,知人善用,旦角兒生唱,生角兒旦唱,好端端一出《夫妻觀燈》,硬是唱出了《遊龍戲鳳》,乃至《桑園會》的味道,真是聞名不如見麵,失敬失敬!”
“你!”張荷花被徐來運連連說得一時語塞,如鯁在喉,一時又想不到太多回罵的話,隻得轉頭對徐清遠說:“徐班主,你兒子年輕不懂事,說話沒分寸,也沒有對長輩該有的敬意,這我也就大人有大量不計較了。
我現在是再一次鄭重地邀請你,過去和我碰一杯,說到底,咱都是同行,坐一起喝個酒交流下演出經驗,不都是合情合理的事嘛!”
徐清遠慢悠悠地說:“我沒啥可跟你說的,要說的我兒子都代我說完了,我認為他說得挺好。”
張荷花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會,不怒反笑了:“說來說去,徐班主這是還在生氣哩!
你一定還在怪罪我上次咱兩家戲團起衝突的事吧?我本以為像徐班主這樣宰相肚裏能撐船的人,不會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呢!
看來是我錯了呀!唉!想我張荷花行走江湖這麽些年,竟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也罷也罷!你們走吧!就當我熱臉貼了冷屁股,真心錯付了。”
徐勇越倒是被惹怒了,隻差沒揪著對方的衣領罵開了:“嘿!好你個張荷花,你這話裏夾槍帶棒的,啥意思嘛?瞧不起誰呢?”
徐來運上前製止了徐勇越,對張荷花說:“不就是喝酒嘛!碎碎個事!咱再推脫下去,張班主這金貴的臉可就沒處擱了。爸,勇越叔,咱去吧,喝了酒咱就走,看她還能把我們給吃了不成?”
徐清遠和徐勇越互看了對方一眼,都不知徐來運葫蘆裏賣的啥藥,咋就突然轉了態度,被張荷花的激將法給激著了。
話既已說出,那是沒有再收回的可能了,那就跟著去便是。
到了舞台附近的一處位置上,他們才發現,張荷花所言非虛——她所坐的位置,的確是上好的位置,視野絕佳,端坐在那裏就可完整地看完整場演出,連演員頭上的簪花墜子是啥色的都看得一清二楚。
桌上擺著其他酒桌上見不到的高檔酒,菜式也是新上沒多久的,擺盤精致,還冒著絲絲熱氣。
雖說是張荷花請來要敬酒的,可張荷花根本沒時間碰一下酒杯,就被戲班的人叫走了,臨走前張荷花再三叮囑了讓等會,說是這杯酒非喝不可,先走的人就是看不起人。
既然話都說到了這份上,那他們也就不好再說什麽,耐心坐在酒桌旁等待便是。
徐來運注意到,桌上還坐著三位麵生的老人。他們穿著樸素,褐色中山裝已是最喜慶的衣裳了。
坐在主位上的老人戴著頂瓜皮帽,像是畫裏走出來的老先生,除了右手和腦袋跟隨唱戲的節拍虛打著節奏以外,一直沒說過話,杯裏的酒也一直滿滿當當的,沒見變淺。
徐清遠認出了那老人:“趙老板?”
不知是認錯人還是那老人過於陶醉,徐清遠連喚了好幾聲,老人都沒回過頭來應一回。
徐清遠走上前去,附在老人耳邊,恭敬地叫了聲:“趙老板!”
老人這才驚醒過來,一雙沉甸甸的眼皮子從刻滿歲月痕跡的臉上掀起來,對著徐清遠看了又看,仍是沒認出來,扯著嗓門,用像被磨盤碾過不知多少輪的沙啞嗓音問道:“你是誰呀?我認識你嗎?”
“是我呀!徐清遠!楊懷芳的徒弟!”
老人努力瞪著著渾濁的雙眼,想了又想,終於一拍大腿:“噢!我想起來了!楊懷芳嘛!唱二棚子戲最先火起來的……楊家班那一批裏頭的,我上一次見他,還是在他到處唱《賣花牆》、《乞巧坊》的時候了。你師傅咋樣了?還健在嗎?”